谢玄方才那一番举动,在陈县令看来不过是少年郎的羞涩。回程路上,他笑得一脸慈爱:“子衿,阿耶怕马车颠簸,今日特地驾牛车来的,现在可有哪处觉得不舒服?” 谢玄不在,陈子衿也懒得作戏,佯装腰痛哼了几声,没有搭话。 陈县令看着女儿不愿与自己近亲的模样,亦是尴尬。 嫡长女自小没有养在身边,感情淡薄些也属人之常情。他只觉得,父女俩的关系生了嫌隙是因为他对子佩多了些宠爱,子衿心中别扭罢了。加之陈夫人时常枕边吹风,说子衿是在泰山羊氏呆久了,受她外祖和舅舅挑唆,心中看不起陈家这种末等士族。 一时间,车内悄然,氛围尴尬,父女二人只好都闭着眼假寐。 到了家中,陈子衿刚回房躺下,陈夫人就冲了进来。 “子衿回来了?让阿娘看看,可伤了哪里?”陈夫人向来作戏一流,当着县令大人的面,对子衿一副视为己出的模样,甚至还挤出了几滴泪。 说起演戏,陈夫人倒也算是自己半个师父,陈子衿笑了笑,也配合着与她同演:“昨日谢家遣医女来瞧过了,给正了骨,说是没什么大碍,修养几日就能好了。” 见她主动提起谢家,陈县令使了个眼色,陈夫人随即了然:“你这孩子,受伤还想瞒着?” 陈子衿望了望一旁伺候的冬青,陈夫人又笑道:“冬青昨日说了,你是与谢郎君赏雪时摔的。这里都是自家人,说说也无妨。” 她这番套话的话术,令陈子衿叫绝,她忍不住想笑,只得装作害羞的模样用帕子遮着脸,嘟囔着:“冬青嘴上没门,尽瞎说。” 陈夫人同为女子,自然以为陈子衿是因为谢玄而害羞,心中虽不屑她与男子私下见面的轻浮做派,同时又恨她攀上谢家,弄得自己不好对夫君交代。 陆太守再有权有势,也不过是个五品官员,怎可与四大家族中的陈郡谢氏相提并论。看来夫君对于陈子衿的婚事,必然要重新打算了。 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女郎,谢家差人来送了信,说是给你的。”陈子衿的另一个婢女玉竹进了屋,递上刚刚拿到的信。 陈县令心中狐疑,人才刚走,怎么信就到了?于是笑着问道:“子衿,阿耶并非迂腐之人,虽说陈郡谢氏高门大户,但若想与我陈述女儿来往,仍需考察一段时日。你且说说,你是何时与谢小郎交好的?” 陈子佩语气颇酸:“我猜大概是去年乞巧,姐姐在闹市中断案,出了风头,被谢郎君瞧见了。” 难怪,后来前往谢安府上赴宴,他瞧着谢玄看陈子衿的目光似有些不同。他自知道女儿容貌无双,当时也没多想。经陈子佩这么一说,这才恍然,原来去年他们就相识了。 子衿这丫头真沉得住气,竟然一丝风声都未曾泄露。 陈子衿故意对陈县令与陈夫人好奇的目光视而不见,将那信反手放在枕头下面,作出一副虚弱的模样:“阿耶阿娘,女儿昨日摔了,又一夜没睡好,此刻竟有些困了。” 陈县令忙说道:“那子衿好好休养,我们就先走了。” 一众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她的房间,屋内才恢复了宁静。 待他们走远后,陈子衿这才拆开信封,细细读了起来。 原来是谢道韫写的。 她在信中说,昨日两人相谈甚欢,她对陈子衿提到的竹沥香甚是感兴趣,于是今日起了个大早去山中寻新鲜竹子,因此错过了送她归家。还提到了三月初三之时,她将效仿叔父当年兰亭集会,邀请各士族女子前来家中,询问陈子衿可有兴趣协助她共同准备。 这么冷的天,起个大早去山里寻竹子?陈子衿浅笑,这谢道韫倒也是个真性情的女子,恣意洒脱,比她那傲慢的弟弟倒是可爱不少。 想到昨日正是得益于谢道韫的挽留,她的计策才得以实现,陈子衿素来爱恨分明,受了别人的恩惠,自然是要报答。 于是她唤冬青取来笔墨,思忖一番后速速回了信,又吩咐玉竹去取她去年夏日里做的一盒竹沥香,将这两样东西一并送到谢家。 她握着笔,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了些东西,夹进刚才那个信封中,重新放回枕头下。 那位继母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有备无患,多留个心眼总是不会错的。 陈子衿对陈夫人的判断,丝毫不差。 出了陈子衿的房门后,陈夫人挽上陈县令的手臂,试探道:“大人,陆家那边我都打过招呼了,子衿的庚帖都备好了,这该如何是好?” 陈县令心中亦是烦恼,陆裕乃是他顶头上司,陈夫人本意助他讨好,奈何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她便心急地在陆裕面前夸赞子衿何等绝色。去年过年陪着顾氏回吴郡探望生病的母亲,陆裕一见子衿果然难忘,已经多次暗示促成此事。 如今倒是害惨了他,于是也没什么好气:“你问我,我问谁去?” 陈夫人仍然怀着一线希望,询问道:“那不如,还是将庚帖送到陆府?谢家高门大户,未必能娶子衿做妻。” 见陈县令沉默,她又说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敢说,先前就有传闻,子衿整日缠着谢郎君,始宁县内的其他家贵女都在暗中等着看笑话,谢郎君若是对她真有意,又怎会放任流言散播?” “将子佩嫁到琅玡王氏做个贵妾你可愿意?” 陈县令突然的一问,陈夫人倒也没有过多思量:“如今是王与马共天下,若子佩能嫁到王家,即使做个贵妾,自然也是极好。” 陈县令冷笑:“我再问你,谢家在会稽郡许久,你可曾见过他们家郎君与哪家女郎来往密切?” “这倒不曾听闻。” “那你现在可明白了?” 陈夫人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面露赧色:“明白了,我这就想个法子,回了陆府那边。” 陈郡谢氏与琅玡王氏尚可比肩,御前走动的族人更是不在少数。陈家这种末等士族若是能傍上谢家,又何须再看陆裕脸色? “事情需办得妥帖些,切莫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陈县令的脸色又冷了几分,“谢玄是谢奕嫡子,谢安亲侄,纵然子衿给谢家做妾,那也比去陆家续弦要强,你莫要因为后院矛盾,反而害了整个陈家。” 说罢,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挥袖离去。 陈夫人露出一丝狠厉,计上心来,转头吩咐婢女道:“去把子佩叫到我房里来。” 就算陈子衿能入得了谢家人的眼,她也决不会让她风光大嫁。 *** 谢家 谢道韫未曾想,下午就收到了陈子衿的回信和礼物,心中对她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其他女子若是收到这样的信,必然是要先假意推辞一番,待她再三邀请,才肯帮忙,但信中陈子衿十分痛快地允诺了会协助她一同办女子集会,倒是个不矫揉造作的女郎。 昨日她听闻陈子衿制竹沥香的描述,已然心之向往,此刻迫不及待地净手焚香。 霎那间,屋内竹香四溢,倒叫人忘了此刻屋外正是白雪覆盖,仿若置身夏日竹林,心神宁静。 谢玄来时,谢道韫正倚靠在窗边眯着眼,他以为长姐睡着了,屋内也不见有人伺候,怕她着凉,便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谁料,谢道韫一睁眼,原来只是闭目养神。 一进屋时,谢玄就闻见一阵清冽竹香,此刻走近谢道韫身边,离着香炉更近,更觉得那香气沁人而不厚重,芬芳而不甜腻,他不由得赞道:“长姐几时换了熏香?” 弟弟这么说,便是也觉得这香不错,谢道韫故作神秘地问道:“你可知这种香,是如何如何制出的?” 谢玄不解:“闻着像是竹香,但寒冬腊月刚过,哪里寻来的竹子呢?” 谢道韫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此香乃是竹沥香,需取新鲜竹子,中留节,两头去节,劈开后以烈火熏逼,两头放置瓷碗,以此法取出竹沥水后再制成香。” 听完长姐一番讲述后,谢玄点了点头,赞道:“此法制香,的确妙哉,长姐风雅,阿遏望尘莫及。” “这可不是我做的,更不是我想出来的法子,说起这人,你也认识。” “是何人?” 谢道韫一边将弟弟的披风置于香炉边熏烤,一边笑道:“这竹沥香乃是陈家女郎赠与我的,昨日听她提及香道,我便心生好奇,今早去山中寻了一圈,未能找到新鲜竹子,下午她便将自己去年夏天手制的竹沥香送来了。” 原来是她。 他还以为,那只金丝雀只会靠抖动羽毛吸引男子呢。 提到陈子衿,谢玄又想起今日临别前她那副轻浮的模样,皱着眉将话题从她身上引开:“叔父让我来寻你过去,他今日去了趟王家,估摸着是与你的亲事有关。” 回到自己房中,那披风上的阵阵竹香似乎还残留在他的衣衫上,清幽的香气扰乱着他的思绪,就好像少女那张脸庞时不时出现在梦中。 他烦闷地看向书柜一角,这半年来陈子衿赠与他诸多奇怪的东西都堆放在那处,还有昨日他新丢过去的那只食盒。 谢玄走了过去,提起那食盒,将它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六只雪白的糕点,被做成了兔子的模样。 他伸手掐下一只兔耳朵,放进口中。顿感甜腻至极,也不知道是不是失手打翻了糖罐。 有那手艺不做竹沥香送他,非要做这难吃的点心。 真是只笨鸟。
第6章 效兰亭之雅集 ====== 静养了足足半个月,陈子衿的内伤外伤才算好全。 天气渐暖,前几日,她听闻吴郡太守即将再婚,新娶一房娇妻,那小娘子正是碧玉年华,据说是陈夫人的侄女,阿耶亦受邀参加筵席,届时他们一家都要前去吴郡观礼。 那晚,她伸手摸出了枕头下的那封信,发现她夹在信中的一丝长发已经不见,又想起妹妹子佩前段时间总是假借探望之名在她房中逗留。 这才稍稍定心,想来继母已经确认了她与谢玄相好一事。 做戏做全套,为了加深他们的认知,陈子衿能够出门之后,立刻隔三岔五往谢家跑,只不过,她并非去找谢玄,而是去帮着谢道韫筹备三月三女子集会一事。 谢玄在她眼中已没什么利用价值,两人本就互看不顺眼,她便懒得敷衍。 偶尔在谢家出入时遇见,她也只是浅浅行个礼,未曾同他说过半个字。 三月三这日很快到来,谢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谢安今年将诸多好友邀请来家中做客,王羲之也携着几个儿子从剡县赶来,除了弟弟谢万北伐前燕未能到场,其余受邀之人竟无一缺席。 众人只当是好友重聚,把酒言欢,然而王谢两家却再清楚不过,此举不过是为了让谢道韫与王凝之在婚前相看,打个照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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