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司马忭领着一农人入内,行礼,被圣人赐座。 圣人体格健壮,面相憨厚,不像德宗和穆宗那样孱弱。他将西瓜赐给司马忭和农人,自己也一边吃,一边问道:“四弟有何事要禀?” 司马忭道:“崔宏舟等人虽已遭流放,但臣偶然听闻些许琐碎,思虑许久,觉得还是应当让圣人知晓。” 圣人:“哦?” 司马忭让农人说话。 农人皮肤黝黑,手足无措,根本不敢碰那西瓜。 他听司马忭开口,连忙跪在地上,将头磕在地上,颤声道:“我……奴……奴那日在城外耕作,听见崔宏舟冷笑数声,说他救驾三次,还落得如此下场,郁行安功高震主,独步天下,莫非他就不会造反吗?” 圣人吃西瓜的动作停了,半晌后,他道:“四弟多心了。” 司马忭又说了几句关于郁行安的谗言,每件都有模有样,最后道:“臣并非出于私欲,而是为圣人思虑,为社稷着想。” 圣人笑道:“四弟,你可知德宗为何不选立你为太子?” 司马忭低头:“臣不知。” 圣人:“德宗道,你擅阴谋,却无大才,不宜为国之储君。” 司马忭脸色略微苍白,带着农人行礼告退。 圣人将西瓜放到案上,目送他们离开,许久后道:“葛知忠。” “奴在。” “传左御史中丞。” 葛知忠心头一凛:“奴遵命。” 左御史中丞是圣人一手提拔的大臣,极擅侦查审问。 …… 这日下了暴雨,苏绾绾上完课回来,坐在窗前,摩挲着自己的书卷。 她窗前也有一棵神仙树,只是这棵树比宅邸外的那棵更矮,也没有挂秋千。 她撑着脸,凝望这棵树,脸上不自觉带了笑。 “外头下暴雨呢,小娘子还这样高兴。”棠影手上拿着宽大的巾帕,撩开门帘,瞧见她的模样,不由笑道。 她一边说,一边走近,为苏绾绾擦拭发丝。 苏绾绾方才从百里嫊那里回来,路上遇暴雨,发丝被濡湿了一些。 苏绾绾道:“这样怪不舒泰的,备热水吧,我要濯发。”, 侍女们应是,她将书卷卷好,塞回帙袋里。 棠影忙道:“婢子来吧。” “不必。”苏绾绾这样说着,嘴角又悄悄往上翘。 这是前几日她荡秋千时,郁行安帮她收好的书卷。 再过几日,暴雨初歇。因德宗驾崩,大裕停了今年的马球赛事。但西丹国仍然遣使者拜访,为了接待西丹国使者,圣人于行宫设夜宴。 苏绾绾也跟着去了。 走在宫道上时,苏太保瞅着她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倏然道:“扶枝。” 苏绾绾:“儿在。” “近来朝中有些琐碎流言。”苏太保捻须道,“圣人似对礼和起了疑云。扶枝,若郁家失势,我们苏家必要斩断关系,明哲保身。” 苏绾绾指尖一颤,目光射向苏太保。 苏太保微微一笑:“你何必如此看着为父?事情还不到那个地步,我想礼和必有应对之策。若如此轻易便落马,他怎会年纪轻轻就爬到这个位置?” 连下几日暴雨,虽然放晴,宫道还是有些水渍。 苏绾绾踩在这些水渍上,平静道:“儿不知什么朝中形势、应对之策,儿只知,人无信不立,若儿也学那世态炎凉、趋炎附势之辈,必会沦为阆都笑柄。” “你这孩子!”苏太保瞪圆眼睛,“谁敢笑苏家?你怎么与为父说话的?” 继母郭夫人连忙打圆场,苏绾绾挺直脊背走了,苏敬禾犹豫片刻,带着妻子跟上苏绾绾。 苏太保的声音越飘越远,但苏绾绾还是隐约听见一句——“跟她早死的阿娘一模一样!也不知她阿娘如何教的,一点小娘子应有的恭顺都没有!”, 空气又闷又热,天边墨云翻涌,苏绾绾入了夜宴,被宫女引到席上。她左右皆是贵女命妇,郭夫人和二嫂施娘子陪在她身边。殿中宫女往来不绝,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圣人坐在上首,郁行安仍坐在离圣人很近的位置,圣人数次赐菜,看不出对他有芥蒂的样子。 西丹国使者也时不时与郁行安说话,神色很是恭谨。 苏绾绾觉得食不下咽,她放下箸子,盯着自己面前的矮案出神,一个宫女端着托盘过来道:“小娘子可要玉锦糕与葡萄浆?或是其它开胃小菜?” “不必了。”苏绾绾道。 宫女退下。施娘子道:“哪来的玉锦糕和葡萄浆,我们这里怎么没有?怎么只问了扶枝一人?” “你这馋虫。”郭夫人脾气向来好,笑道,“那是中书舍人遣人来问的。” 施娘子抬头,视线落在场中唯一的中书舍人郁行安身上——另几个中书舍人都没有跟来行宫,仍留在阆都办事。 施娘子掩唇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多问了。扶枝,那中书舍人在看你。” 苏绾绾耳朵一烫,迅速抬眸,却见郁行安已经收回了目光。 他坐在那么高,那么远的位置上,侧影精致,煌煌烛火笼在他身上,如人间谪仙。 苏绾绾望了片刻,对郭夫人说想出去走一走。 郭夫人忙允了,又让侍女跟紧她。 夜色像一只巨兽,笼罩住整个天地。苏绾绾沿着林中小径走了一会儿,又觉无趣,便带着侍女折返,遇见了郁行安。 “你怎么也出来了?”苏绾绾道。 郁行安手中提一盏宫灯,身后并无侍从。他低头看她:“我再坐在那里同西丹国使者对答,圣人该起芥蒂了。” 苏绾绾一想便明白过来,皱眉道:“好一出离间之计。” 西丹国方才面对郁行安的恭敬之色,似乎甚于圣人。 郁行安轻笑,问她要不要再走走。 苏绾绾应好,让侍女远远跟随,她与郁行安走向林中小径。 巡逻的宦者们见到两人,连忙远远避开了。 “咱们在避什么?”一个小宦者问。 “你这呆子!”另一宦者道,“睁开你的眼睛瞧瞧,那是郁承旨,权倾朝野,驷马高车,你敢去坏他好事?” 苏绾绾不知宦者们的交流,她踩在小径上,半晌后问:“要不要紧?” “嗯?” “我听父亲说,朝中有些流言,圣人……猜忌你。” 郁行安微怔,低头看她。 夜色正稠,他手中的宫灯发出微亮的光,照在她身上。今夜没有蝉鸣,林中弥漫着潮湿闷热的夏日气息,她披着一身暖黄灯光,抬头凝望他,那双眼睛明亮通透,琥珀色的,里面盛了关切。 郁行安的心轻轻一跳,他有了落在水里的错觉。但他这回似乎心甘情愿被溺毙,在她这样的目光里。 “无妨。”他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轻轻移向前方,身体却朝她靠近了一步。 从前他们并肩而行时,总是距离两三步远,如今他靠近一步,苏绾绾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皆是常见的伎俩,没什么为难的。”郁行安道,“朝中之事就是如此,触斗蛮争,反覆无常,习惯了便好。” 苏绾绾道:“那你好厉害呀。” “嗯?” “你斗赢了这么多人,站在如今的位置上。” 郁行安再次轻笑一声,他说:“苏三娘,我从前觉得你如绿萼梅。” “咦,绿萼梅,你竟这样想。那如今呢,你觉得我如什么?” “如今我觉得你如滂沱的雨,急遽的风。” 她是急遽瓢泼的风雨,骤然闯入他的生命,却让他抬手去接,淋湿了衣裳,都不愿从天幕下离开一步。
第43章 宫灯 “好一出柔情蜜意的戏码。”司马忭阴冷笑道。 他手上没有提灯,整个人隐在黑暗里,随着他从林中走出,他的身影也逐渐显露,他盯着两人,视线如寒冰。 苏绾绾吓了一跳:“你怎么又不提灯?” “若提了灯,怎么听得见这样的话?想不到郁承旨表面光风霁月,私下竟这样情意绵绵,肉麻话一堆。扶枝,是我说的情话不如他,你才不愿做我王妃吗?” 苏绾绾:“……” 她正打算说些什么,郁行安平静道:“殿下可知,我与苏家已过纳彩之礼?” 司马忭:“那又如何?扶枝,你退了亲事,我迎娶你做正妻,好么?我欲娶你,想了很多年了。” 郁行安轻笑一声:“我和苏家不会退亲。” 他的语气平稳又笃定,司马忭的心里莫名一缩。 郁行安:“而你,襄王殿下,恐怕没机会看见我们白头偕老了。” 他嗓音从容不迫,仿佛成竹在胸。 司马忭眉头皱得更紧,他心中涌现不安,像潮水一样一阵阵拍在胸膛。他最终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何意?” “回殿中一看,殿下不就明了了?”郁行安道。 司马忭心脏慢慢跳起来,逐渐有狂跳之势。他有心再跟苏绾绾说话,却终究忍不住抬脚往回走,脚步略微仓促。 怎么可能呢?郁行安……提前得知了他的谋划吗?司马忭忍不住想起德宗对郁行安的评价,他不由在心中道,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人料事如神到这种地步。 但他的脚步还是越来越快,到最后几近于奔跑。 苏绾绾望着司马忭的背影,目光复杂。 直到他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才转回脑袋,继续往前走。, “在思虑何事?”郁行安问道。 他跟在她身边,手上提着灯笼,手指被灯光晕染,修长美丽。 “襄王……他做了何事?”苏绾绾犹豫许久,问道。 郁行安道:“他在圣人的糕点中放了‘雪上一枝蒿’,意图诬陷我谋害圣人。” 苏绾绾脸色白了。 雪上一枝蒿,虽可入药,但也是剧毒之物。 “那你做了什么?”她问。 “我指引宦者发现真正的投毒者。” 苏绾绾沉默,她有些心不在焉。小径的尽头是一棵苍翠的槐树,她下意识地往前走,即将撞到树上时,郁行安伸出手,抵住她额头。 苏绾绾的额头撞上他的手掌。他的掌心有力而温热,带有薄薄的茧子,宽大的袖袍随着他的动作,一下子被风扑到她脸上。 雪松和檀香木的味道被夏风裹挟着吹拂到她脸上,她闭了一下眼睛,侧头,发现郁行安低眸注视她。 他的双眸漆黑深邃,如夜色中的汪洋。 她被浸在这样的汪洋里,听见他问:“你方才在思虑什么?” 郁行安停了一下,问道:“是在思虑襄王之事吗?” 苏绾绾不知如何回应,她往旁边走一步,郁行安提着灯笼,往她的方向靠近一步。 最后她退到槐树下,背抵树干,仰头望着他的眼睛,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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