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行安俯身,伸出手,苏绾绾不知他要做什么,侧开脑袋,却感觉他扶正了她的发簪。 原来,方才她撞到他掌心,发簪有些许歪了。 他的动作又轻又温柔,手腕距离她那么近,苏绾绾的余光瞥见他的衣袖随着动作有些许滑落,暖黄灯火镀在他腕骨上,那腕骨优雅如玉,还有一粒红色小痣,平日被衣袖挡住,只有这种时候才看得清。 苏绾绾收回视线,听见他道:“苏三娘。” 苏绾绾:“嗯。” “我不会让他死在我手上的。”他清和道。 他会想办法让他自食恶果,被幽禁终身,却不会杀死他。 苏绾绾猝然抬眸,发现郁行安仍然低头凝视她。两人挨得很近,仿佛下一刻就要额头相贴。 郁行安:“襄王曾对我说,你五岁就认识他了,还曾赠他玉锦糕。若他死了,你会永远记住这个人,对吗?” 苏绾绾不知如何回答。她心里想,他如今是在嫉妒吗?像她上回在他的书房那样? 郁行安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他的手指扶完发簪,顺着发丝往下滑,将她的几缕碎发别到耳后。, 他的手指温热和暖,苏绾绾的耳朵本被夜风吹得冰凉,此时迅速变得滚烫。 他垂眸望她,浓长眼睫垂覆,平缓道:“所以,我不会让他死在我手上,不希望你铭记他。” “苏三娘。”他道,“希望你只铭记我。” 爱是排他,也是彷徨。嫉妒同她一处长大的皇子,因为对方如此轻易就了解他未曾见过的她。 …… 雪上一枝蒿的投毒案发之后,引起轩然大波。圣人面色铁青,查了半日,查到司马忭头上。但因司马忭及时推出替罪羊,最后结果成了朝中一个大臣嫉恨郁行安,不惜以圣人身体为饵设下计谋。 但司马忭还是受到了波及,他被收回封地,幽禁在襄王府里,终身不得出。 郁行安日益得圣人倚重,更频繁地来苏家拜访。苏太保对他十分满意,每当他过府,便命苏绾绾出来煎茶,还常让他们出门去玩。 又是一年重五节,圣人为表对德宗的哀思,表示今年不办重五节宫宴,也不在蔷薇苑举办龙舟赛事,但他仍然携着最宠爱的贤妃游蔷薇苑,又传了几个翰林学士来作诗。 郁行安身为翰林院之首,又是承旨,自然也在传召之列。 他依据圣人心意,作了两首吟咏贤妃美貌与行苑景致的应酬诗。不等圣人评出魁首,他就寻了个机会告退。 “郁承旨今日怎么急着走?”一个余姓翰林见左右无人,悄悄问道。 郁行安走在青石路上,步履风流,嗓音平和:“今日是重五节,我欲去苏家拜访。” “原来是惦记着苏家小娘子!”余翰林笑道,“人人皆说苏家三娘美貌无双,依下官看,这世上唯有郁承旨与她相配了。亲迎那日,郁承旨别忘了给下官也发一份帖子,好让下官一窥佳偶风采。” “可。” …… 苏绾绾写完今日的课业,坐在院子里荡秋千。 这是她窗前的那棵神仙树,原本没有秋千的,她让婆子们设了和宅邸外一模一样的秋千架。 侍女进了院门,笑道:“郁承旨来了,主人命小娘子出去煎茶。” 苏绾绾下了秋千,抻平裙摆褶皱,去了待客的花厅。 花厅站着两个侍女,郁行安坐在花厅的局脚榻上,并无主人招待。 苏绾绾从窗外经过,随着前进,看他的视角也发生变化。先是笔挺的背影,随后是侧面的喉结,走到侧前方时,他似乎有所察觉,抬眸望过来。 苏绾绾隔着窗,对他一笑,入了另一个侧间煎茶。 侧间没有侍女,自从他平步青云,每回他过府拜访,侍女就越来越少了,仿佛苏太保在纵容什么。 苏绾绾刚坐下,就见到石绿色撒花门帘撩起,他迈步进来。 此时正是日光最美的时候,他披着耀耀日光,袖袍清泽,撩门帘的手指如竹如玉。 他左手上提着一个食盒,走到苏绾绾身边,带来一股熟悉的气息,雪松,檀香木,还有淡淡的墨香。 “你方才写了文章?”苏绾绾净了手,把茶饼掰碎炙烤。 “嗯,圣人命我们作了几首诗。”他将食盒推过去,揭开,“上回你说想尝河西道的酥酪,我接来家中厨役做了一些,你尝尝可喜欢?” 前几日,郁行安提到河西道酥酪与阆都口味不同,苏绾绾随口说了一句想尝尝,他就写信传来家中厨役。 他近来常做这样的事,无论是什么,她顺口提上一嘴,他就做得妥妥帖帖。有时候,苏绾绾早已不记得自己不经意间提的愿望,他却仍然铭记。 苏绾绾探头瞧一眼食盒,点点头,却没有吃。她等烤完的茶叶在纸袋里放凉,又将它们放进茶碾子里,准备碾茶。 郁行安安静地坐在她身边,仿佛光是这样看着她,就感到心满意足。见她准备碾茶,他伸出手道:“我来吧。你之前说碾茶累。” “好呀。”苏绾绾打算挪位置,“你帮我碾茶,我正好吃酥酪。” 他听了这话,动作微顿,将食盒里的那碗酥酪取出来,又拿了调羹,舀了一勺,喂到她唇边。 “我帮你碾茶,”他垂眸看她,“也帮你吃酥酪。” 苏绾绾耳根一片薄红。 这叫什么“帮她吃酥酪”呀? 但不知为何,她和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对视,似乎被诱惑了一般,张开嘴,吃了那勺酥酪。 好甜。 她似乎从未吃过这么甜的酥酪。 郁行安低眸望她。 她今日梳着顶髻双鬟,额上绘花钿,上着折枝夹缬衫,下着细条间裙,身披画帛,臂上系着一条和他相似的长寿缕。 或许是因为她方才碾茶的动作,额上细细的碎发又落下来。 郁行安想帮她拂好,但仍然面容平静地喂她吃酥酪。窗外的太阳一点点西移,直棂窗的影子镀在两人身上。 酥酪吃完,苏绾绾脸颊滚烫,起身,换了一张榻,坐得离他更远些。 郁行安看她一眼,站起身,改而坐在她方才的榻上,垂眸碾茶。 碾茶的声音均匀又细碎,苏绾绾撑着脸看他,看了半日,问道:“郁二郎,你怎么不说话?” 郁行安问:“小娘子想听什么?” 苏绾绾:“你有什么想说的?” 郁行安抬头,一边碾茶,一边看她额角的碎发。 半日后,他低头道:“苏三娘。” “嗯。” “我心悦你。”,
第44章 饮酒 阳光穿过直棂窗,盈满整间屋室。碾茶声不绝,如风过竹叶,奏响林涛。 苏绾绾听了郁行安的话,心里砰砰直跳。她听许多人说过这样的话,但唯独他说的,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郁行安仍在低头碾茶,动作不急不缓:“有时接近你,便感到心跳怦然,即使偏开脑袋,余光也……” 苏绾绾耳尖滚烫,她站起身,攥紧裙摆:“我想起来还有事未做,先告辞了。” 落荒而逃。 她打算回自己的听竹轩,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时失神。施娘子见到她,笑道:“小娘子怎么不去花厅给客人煎茶?” 苏绾绾回神,行礼个礼:“二嫂。” “我让客人自己煎了。”她道。 施娘子瞠目,以为这对正谈婚论嫁的年轻人吵架了,结果苏绾绾刚走不久,就见侍女匆忙走过。 “小娘子。”侍女走至听竹轩,对苏绾绾矮身行礼,“郁郎君有话命婢子转告您。” “什么话?”苏绾绾坐到秋千上。 侍女笑道:“郁郎君道,唐突了小娘子,还望小娘子见谅。今日是重五节,问小娘子可要出门逛逛。” 苏绾绾坐着荡秋千,荡了半日,她道:“好吧。” 她去回过郭夫人,与郁行安一道出了门。 大裕帝王驾崩,朝臣需服丧一年,民间则服丧一月。宫中虽不设宴,外头却已经是鼓乐喧天,热闹非凡。 两人去看了龙舟争渡,渊河边彩楼绵延十几里,挤着无数精心打扮过的娘子与郎君,郁行安担心她被人挤到,一路护着她,又取出银钱,租了一席棚。 苏绾绾在席棚中看了半个时辰,又觉无趣,说想去游肆。 郁行安陪她在肆间游玩,她买了一些物事,郁行安帮她结了账。她问:“还有何好玩的?” 郁行安道:“饮雄黄酒,斗百草……” 苏绾绾眼睛微亮,说要去吃酒。 郁行安带她去了安康坊。两人进了南曲,穿厅过院,入了一静雅的四合院。 院中侍女上了各色吃食。那侍女离开前,连看了郁行安好几眼,目中掩不住的惊艳。 两人相对而坐,苏绾绾慢慢地吃了半盏雄黄酒,说道:“好难喝呀。” 郁行安饮酒的动作一停,望向她:“难喝便不喝了。你没饮过雄黄酒吗?” “未曾。”苏绾绾的面色仍然平稳,看了他半日,露出一个笑,“郁二郎,你好美啊。” 郁行安几乎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他和她对视半晌:“苏三娘,你喝醉了。” “是吗?”苏绾绾撑脸望他,“喝醉之人,是不是想做何事都可以?” 郁行安唤来厅堂外的侍女,命侍女上解酒汤,又对苏绾绾道:“你未喝醉时,也是想做何事都可以。” 苏绾绾:“那我想看你起舞。” 郁行安微怔。 苏绾绾:“上回你们与德宗的那种舞,我当时在殿外看见,很是心动。” 郁行安沉默,凝视她良久,最后叹口气,站起身为她一舞。 分明知道她说的是醉话,却仍然不忍让她失望。 舞完,苏绾绾称赞不已,又要看他作诗。 他为她写了一首诗,她说不够,他只好再作三首,并为一组。 字字句句,皆是赞她美好。, 苏绾绾将他作诗的花笺卷好,塞入袖中。她塞了半晌,抬头,发现他望着她,她脸颊微红:“你看我做什么?” “要我帮你卷吗?” “不必。”苏绾绾道,“郁行安,你转过身去。” 郁行安转身,背对着她,听见她窸窸窣窣把花笺藏好的声音。 他忍不住笑,觉得她像一只藏起食物、预备过冬的鼳鼠。 侍女上了醒酒汤,郁行安等她喝完,拿帕子帮她擦拭唇角。 她往后躲,轻声道:“郁行安,你可知道,我方才想到一事。” 她说话的嗓音又轻又软,像羽毛从他心头拂过。 郁行安低眸,将她唇角的一点醒酒汤擦拭干净:“何事?” “倘若世界是一个球,日蚀应是有迹可循的。” “嗯。” “我是这般推测的……”苏绾绾睁着明亮双眸,期待地望着他,说了许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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