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皱眉,不知为何感觉天气有些闷。她命车夫启程回苏府,撩开车帘透气,结果正好见到侍女口中的娘子从望仙楼出来。 她认出来了,是蓝六娘波若。 蓝波若被二三仆婢簇拥着,手中持一画扇。那画扇似是檀香扇骨,扇面上的泼墨山水画,果然与苏绾绾的极其相似。 苏绾绾这幅画是烟云飘渺,蓝波若那幅画是山遥水远。苏绾绾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扇面,隐约觉得,这两幅画连在一起才是一景。 烟云飘渺为天,山遥水远为地。 蓝波若似乎注意到苏家马车,疾行几步,似想追上前,苏绾绾让车夫停下。 蓝波若行礼,苏绾绾下了马车,与她寒暄。 蓝波若道:“原来另一扇画扇在小娘子手上,婢明白郎君之意了。” 苏绾绾拿着画扇:“何意?” 蓝波若道:“小娘子为天,婢为地。婢家世倾颓,幸得郁二郎看顾。婢日后为妾,事小娘子,如同事郁郎君。” 苏绾绾的心中似乎响起一道雷,这雷声细微遥远,随后惊响,越来越近,轰隆隆连成一片。 蓝波若见她沉默,露出惊诧表情:“小娘子还不知此事?婢唐突了,望小娘子见谅。” 苏绾绾点点头,半晌后问:“你上回说的话可是当真?” 蓝波若回忆片刻,连忙道:“自然是真的。郎君说已有心上人,故而只能再三拒蓝家。婢漂泊无依,郎君心肠软,方才应允婢为妾。郎君道,小娘子进门之后,婢才可为郁家妾。小娘子万不可因此怪罪郎君,否则,婢万死难辞其咎。” 苏绾绾点点头,和她告辞。 她心里并不信蓝波若的说辞,觉得这是一出离间计,或是一个玩笑。她还记得郁行安推她秋千的模样,这样一个出众的人,即使身边娇莺无数,也应该是信守承诺的。 不会像她的父亲那样。 蓝波若辞别之后,转身离开。今日的风又大又热,吹落了她袖中的纸笺。 那纸笺飘过来,苏绾绾不欲捡,身边的侍女“哎”了一声,接住它。 苏绾绾无意中低眸一看,视线顿住。 好熟悉的字,刻在她心里,铁画银钩,笔走游龙,是郁行安的字。 她伸出手,侍女连忙将纸笺给她,她看见纸笺上写着两首诗,先写蔷薇似锦,再写佳人如玉。笔触一点也不轻浮,却让她攥皱了纸笺。 蓝波若被她身边的侍女提醒,连忙走回来:“多谢小娘子帮忙拾物。” 苏绾绾:“谁写的?” 蓝波若:“郁二郎……” 苏绾绾将纸笺还给她,转身去郁府。 日光横斜,郁府层台累榭,雕梁绣户。门房迎她入内,她去了花厅,郁家侍女上茶,她早知道郁四娘回河西道赴堂姊孩子的周岁宴,但没想到,郁行安不在,郁轩临倒是在家,但显然懒得出来招待她。 “这可真是不赶巧。”郁家侍女陪笑道,“婢子这就去官署给二郎送信。” 苏绾绾让自己的侍女棠影也跟着去。 许久后,棠影回来道:“婢子在宫门口见到了乌册。乌册与一宦者道明情况,那宦者亲引婢子入内,婢子见到了郁承旨,他正在草拟诏书。婢子不便上前,宦者进去传话,郁承旨瞧了婢子一眼,让宦者带话说,还请小娘子稍等,他半个时辰就回来。”, 苏绾绾点头,算了算时辰,心想郁行安很快就要到了。 她要当面问个清楚。 然而,郁行安一直没到。日头寸寸西斜,苏绾绾担心完不成课业,便一边在花厅等待,一边展开纸卷书写。 她今日不知为何,总是算错。郁家侍女点了灯,她才惊觉已经将近戌时。 郁行安没回来,但阆都要宵禁,她已经不好再待了。 她站起身,郁家侍女道:“小娘子可要再等等?” 苏绾绾摇头:“你转告他,闲暇时来寻我,明日也可,后日也可,只别忘了此事。”, 侍女应是。苏绾绾走出花厅,又觉不放心,正好她在廊庑遇见大枣,便叫住他,将方才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大枣说定然转告,苏绾绾点头,回了家,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吃了晚膳,又写完课业,方才睡了。 第二日,第三日,郁行安始终没有来找她。苏绾绾很想为他开脱,但那日,他分明看见了棠影。 这日,苏绾绾从肖家回来,半路上,马车行驶的速度慢下来。 苏绾绾问何事,车夫犹豫道:“郁承旨在那里。” 苏绾绾这些时日的心不在焉,她身边之人都看在眼中。这车夫是阿娘留给她的,虽然只是个车夫,但也忠厚细心。 苏绾绾撩开车帘望去,果然看见郁行安与一个身着深绯红官服的男子入了望仙楼。 苏绾绾让车夫停下,她坐在马车中等他。 不知多少人从街上走过,好奇凝睇这辆华丽的马车,她第一回 觉得等待如此漫长。半个多时辰之后,坐在窗边的侍女道:“小娘子,郁承旨出来了。” 苏绾绾朝窗外看去,发现同行的竟然成了三人:郁行安,身着深绯红官服的官员,蓝波若。 苏绾绾的手指搭在窗上,目光停滞住了。 蓝波若落后郁行安一步,正与他说什么话,郁行安不时回应她。不久之后,郁行安对官员说了一句话,官员笑着避开,郁行安低头看蓝波若,蓝波若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郁行安。 郁行安接了,他动作那么优雅,阆都长街上行人熙攘,日光大盛,他立在人群中,是一个芝兰玉树,受人追捧爱慕的郁行安。 苏绾绾忽然感觉日光刺眼,灼得她眼睛发烫。 看见这一幕的侍女,惶然地转头看她。苏绾绾收回视线:“回家吧。” 马车入苏家角门,她下了车,换乘软轿,去了苏敬禾的院子,问他有没有门路,她想看看蓝家房契。 本朝开国起,各家有了房契,一式三份,买家、卖家、官府各一份。苏绾绾想看的就是官府中存的蓝家房契。 苏敬禾奇道:“我当然可为你寻来。只是好端端的,你看人蓝家的房契做什么?” “似乎有人骗了我。”苏绾绾道,“我想,也许是我想错了。” 苏敬禾蹙眉,不过两日,就为她寻来蓝家房契:“河西道蓝家竟也落拓了,住在城西,阆都东贵西富,高门皆以城东为贵,没几家会住到城西去。” 苏绾绾“嗯”了一声,读了一遍房契,视线定住。 买家那列,赫然写的是郁行安的名字。, 还有他的押印。 她认得的,这确是他的字。 苏绾绾来回扫视几遍,将房契递还给苏敬禾时,感觉喉咙哽咽,但她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缓声道:“多谢阿兄了,将此房契还回去吧。” 苏敬禾也觉察了不对,他安慰了苏绾绾几句,怒气冲冲地说要去问郁行安。 苏绾绾叫住他,摇头道:“劳阿兄费心了。扶枝亲自去问。” 苏敬禾应好,又说要陪她去。 苏绾绾坐马车到了宫门口,她知道,郁行安近来都在官署办公。 郁行安的小厮看见苏家马车,其中一个叫乌册的,迎上来问安。 苏绾绾本来没什么心思搭理,想了想,又撩开车帘问他:“你家郎君,是不是欲纳蓝家六娘为妾?” 乌册脸都白了,半晌后道:“是……是。” 苏绾绾闭了闭眼睛,放下车帘。 她忽然不想见郁行安了。 她作冰嬉摔过一次,便再也不去玩冰嬉。磕上金鸟寺没有救回阿娘的命,便再也不信神佛。 小时候看见父亲养一个别宅妇,她看见了,告诉阿娘,然后亲眼看见向来儒雅俊朗的父亲,将阿娘击倒在地,怒斥阿娘善妒。 从此以后,无论父亲身边的莺莺燕燕如何来往,她都闭口不言。 她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怕这个,怕那个,也不愿意看见郁行安承认骗了她,再听见他这样那样地狡辩。 他曾经是那样一个清风朗月般的郎君,陪她站在上元节的绣楼上,轻轻推动她的秋千。 他骗了她,然后呢?她听他狡辩,亲耳听见那个清风朗月的人说,不错,过去的一切确是一场幻梦。 苏绾绾的眼眶发烫发酸。许久之后,她克制住喉咙的哽咽,对苏敬禾道:“回家吧。” 翌日去寻百里嫊,听见她说,她的湿寒之症越发严重,要举家去蓠州休养。苏绾绾立刻道,想要随行。 百里嫊惊诧,见她坚持,便道,“也好。阆都如今风云变幻,苏家……”她叹,“你避开也好。” 苏太保知道她这段时日时常去找郁行安,虽然没见到人,但也让他头疼不已。见苏绾绾想去蓠州,他立刻答应,催侍女收拾行囊,将她打发去了。 “阆都形势定下,我再写信传你回来。”苏太保道。 苏绾绾没有应声。她去了蓠州,很是消沉了几日。蓠州近水,商贸繁荣,来往的消息也传得快。 一个月之后,苏绾绾听见有人说,闻名天下的郁承旨在找一个人,他竟然封锁了整个阆都,一寸寸地找过去。 天气越来越凉了,蓠州的烟柳掉光了叶子。百里嫊说,膝盖被风吹得疼痛,还是要往再南一些的地方去。 苏绾绾和她一起去了岭南,没有告诉苏太保,只命人给苏敬禾带了话。 后来,她听说他找到了蓠州,然后是整个虞江道。 虞江道二十六州的百姓人人自危,以为朝廷在捉拿什么罪恶滔天的犯人,直到他以数万两黄金悬赏线索,山南海北骤然轰动,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见过这样多的钱,有人开始以寻觅苏绾绾为业。 苏绾绾不再出门,除百里嫊一家和家中侍女外,没有人再见过她。 她也不见外人,专注地计算着日蚀的轨迹。 窗外的太阳落下又升起,书案的烛火燃尽烛泪。 苏绾绾想起有一个人曾对她说,他最怕燃不尽的烛火,永不坠落的太阳,没有尽头的时间。 她沉默地写下计算的结果,心想,举世闻名的诗人梁知周曾写下诗赋,赞扬郁行安是世上最天才的儿郎,又夸耀苏三娘和蓝六娘倾国倾城的美丽。 他要将二美尽数纳入怀中,成就一段佳话。他愿意,蓝波若愿意,但她苏绾绾不愿意。 她可以为了他,不顾苏太保、郁轩临的反对,但唯有这件事,她无法接受,不愿忍让。 她再也没有见到郁行安,仿佛过去的相处只是一场旧梦。有时候她坐上院子里的秋千,会思索有没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将秋千推起,让她在风里飘荡。 但没有,她只听闻郁行安挂印而去,将人人渴望的高官厚禄弃若敝履。离开阆都前,他写下一纸檄文,历数圣人谋害先帝的罪行,以及他找到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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