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风来,拂动他衣袍,一袭灰青的竹叶纹盖在了铜乌上,他手下轻移,袍角便带着铜乌坠地。 是夜,西南风动,城中再起大火。 朝廷再不能坐视不管,深究走水之因未果,只得如实禀报。 悬而未决之时,太史令呈报,西南有星孛入于北斗,而箕星在天,岁有凶风;又见北斗第四星微不见光,天权孱则文运衰。③ 一时之间,朝野纵论不休,皆以为天子会对这次太学试的结果另有发落,却不想天子一言不发,只叫太史令再观。 连着两日星象俱是如此,太史令便献策,当请此次卷册中上佳者,焚之供奉上天,祭礼过后再观天权星是隐是现,方知这批卷册是凶是吉。 这一策很快便得到了天子的许可,天子思索过后,又命太学试主考官主持祭告仪式。 与此同时的梁王府中,刘峤临立窗前,看着天上几片云笑道:“以星象破解,楚伯安这一手,本王倒是不曾想到。” 一位幕僚笑道:“焚卷册,毁证据,倒也不用愁怎么去找出那一份了。” 方晏却是笑道:“想来或许并非是楚太傅之计,他在这次考试中实在清白,楚氏原本看中的两个书生这次虽都名次在前,却早被解了婚约,与楚氏再无瓜葛,这回可是拿捏不住他家的。” 堂中另几个幕僚便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个问道:“难道是左稚远跟陆诩猜到了什么,不然为何那夜又生了一场大火?” 方晏轻笑,“诸君,东宫众属臣中,尚有几位看似不见经传,实则圭角不露之人,或许,不该只盯着那几位位高权重的。” 刘峤忽想到了什么,“可是吴郡陆氏十一郎,陆约?” 众人一听这名字,都想起了陆十一是怎么入的东宫。 身怀运道,以玄问途。 刘峤看他们神态,抚掌大笑,“任他是谁,不过自作聪明,也省了本王废心去腾挪,正是个,瓮中捉鳖。” 一番议罢,方晏出了梁王府中,上了一架驴车,坐在车辕上便自己动手赶车,侯在车中的戚三一见他便禀报起来。 “大郎,沈三哥已经过去了,孙五险些被陆氏的人抓住,逃跑的时候藏进羊圈中被踢了肚子,正在哭天喊地呢……” 方晏听他胡天胡地一通说,半句不在他关心处,打断他道:“我交代……” 戚三一顿抢白,“哦,楚九娘啊!我看她机灵着呢,想必也知道了长生观里不是大郎你,再也不曾去了,不过昨日她与她表兄又外出玩耍了……” 方晏手中缰绳一紧,皱眉侧身道:“我交代的是这个?” 戚三一愣,才知道自己将与伙伴们闲扯琐谈的说了出来,忙改口道:“我记错了,大郎问那个太史令啊,他应当是听说陆十一身怀好运道,想着探究一二,却不知二人怎么就结交上了。” 他略一想,思及陆十一与楚氏兄弟二人的关系,倒也不惊讶他与人结交的本事了,尤其太史令还先对他生出了好奇,这般情形,两人有些交情也不足为奇。 戚三见他再无言语,心中乐了起来,难得他为自己赶一回车,想着他便索性向后一仰,乐不可支地挑开帘子窥看街市。 “她去了何处玩耍?” 戚三正看到一处胡人杂耍,正在酣乐之际,被这冷不防的一句吓得手上一抖,回了好一会儿神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便放下车帘,调侃道:“大郎,打探人家小娘子的行踪,这不好吧!” 不想他脸皮甚厚,笑声传进来,“那是你将来的嫂夫人,为兄还问不得了?” 戚三吐吐舌头,“人家可是跟太子一伙的,大郎你总害东宫,还指望她嫁给你,我要是楚九娘,早就与大郎断绝往来了,我瞧着常与她一块儿玩耍那个左八郎便很不错,长得也好看,出手还阔绰呢,上回我瞧他买茶,出手就是一锭黄金,都不叫找补的……” 他正说着,一锭黄金便从车外掷进了他怀中。 他忙嬉笑道:“不过他比起大郎你来,还是差得远了,昨日他们去城外北山踏青,他连个纸鸢都舍不得买,还是上回那个公主给楚九娘买了一个,不过她又不爱玩,敷衍几下就跟她表兄看斗蛐蛐去了,气得那个公主跟她闹脾气……” 方晏久未见她,听着戚三描述,心中思慕又重起来,却记着长生观里的事,一时气她对自己无情,一时又觉得自己也无情。 只如此想来,倒令他发笑,两个无情人,活该凑做一对,正好互相折磨。 不觉间,这架破陋的驴车便从楚府门前缓缓驶了过去,方晏借着面上这假皮,毫不遮掩地向内探视着,看到门口几架车马,猜测她或又是要出门玩耍,心中竟是隐隐泛了点酸意。 顾妙娘初下马车,正见到一个面黑貌寝的青年人怪模怪样地看着她的马车,一转头便张大眼睛瞪了回去。 方晏一见是她,心头那点涩意好歹减了些,收回视线方去了。 而顾妙娘一等见到楚姜,便抱怨道:“长安怎么出些怪人,我刚在你家门口落脚呢,就有个丑郎君瞧着我,那样子,活像是我从他碗里抢了饭吃。” 楚姜失笑,“怕是见十一姨华贵美丽异常,忍不住多望了几眼,慕美之心,哪里就怪了?” 顾妙娘被她这一说,倒与高兴起来,短叙了几句,又带着她与楚衿去看自己带来的新鲜玩意儿。 夜里楚姜刚沐浴罢,她窗外一株梨树开得正好,夜中无风,犹有香气拂窗。 采采收拾起湿衣,正要开窗,看到有几瓣梨花落在窗棂上,捡了去与楚姜笑谈。 “今日十一娘说她养了一盆花在屋子里,能控制花期,落进来这几瓣太淡了,女郎,不若我们也在屋里养一株梨树?等到了冬日里,催着它开花。” 楚姜失笑,捏着那几瓣来到窗前,“我可不爱侍弄,你要养了,可不许叫我帮忙。” 她说罢,借着月色望向那株梨树,忽见伸来的一枝上有一点绯色,压过枝条一见,正是一支玛瑙翠玉簪。 采采瞬间便猜到是谁所系,调笑道:“簪子到了,人却未来,莫不是徒惹女郎相思?” 楚姜握着簪子,将枝条放回去,任其掸落花瓣,笑喃道:“他这是怕来了,我又给他下药呢!” 作者有话说: ①相风铜乌:铜质乌形的候风仪,可指示风向。 ②《观象玩占》:是一本研究占卜星相的著作。 ③“有星孛入于北斗”这句史书里记载是凶兆,箕星是二十八宿之一,古人以其明亮为起风征兆;北斗第四星也叫天权星,文曲星。文中星象是我瞎编的。
第113章 舞弊 非大祭之礼,本不必天子亲至,却实在与天子心事相关,一场祷问之礼,倒成了盛事。 当日,天子端坐祭台正前方,诸官也沐浴焚香,分列祭台左右。 一句“尚飨”念罢,太史局中两位官员便迎向楚崧与左融,请其呈上佳卷,待接过卷册,又念了一遍祭文,才要送至炉中。 不妨祭台上还未起烟,宫城东北角一座阁子竟先燃了起来。 众人讶然,看祭台上动静都停了,便都垂首等着天子的反应。 不想天子只是面色平静地看了那方一眼,问向太史令道:“何不继续?” 太史令忙禀道:“回陛下,神其有灵,兆不吉也。” “何时再祭?” “再待吉日。” 天子微微蹙眉,看他面色踟蹰,肃声道:“若有言,不必遮掩,下一个吉日,是西南角再起火,还是西北角再生烟?” 楚崧闻此语,心中明白天子要做这场祭祀,并非认为祭礼有用,天子可是连神医都舍得叫他放走的,一个连延寿养生都不期的帝王,怎么会以为凶兆吉兆能左右太学试。 鬼神之后,不过是人心在缠斗。 是谁京中放火,是谁将太学试卷进流言之中,是谁让这场祭祀做不成? 连他,也分不清幕后之人是谁。 “陛下,或是卷册不对,该当另择佳卷。”太史令跪地道。 天子冷笑,“是哪一份不对?索性去将三千多份卷册都拿来,一并给焚了,再有不够,往年封存的也一并取来。” 太史令闻声,再不敢抬头。 日阳高升,东北角的动静早已下去,正在场面渐僵之时,立在楚崧与左融二人身后的一个太学博士出列拜道:“陛下,臣有奏。” 天子闻声只是轻轻挥手,便有内官开口道:“当奏。” 众人视线过去,正见那博士执笏出班,朗声道:“昨夜臣在太学外救下了三个书生,遇时正是深夜,街道尚无行人,那三个书生身后却有数人追赶,皆兵刀在手,幸而臣昨夜自家中返值,尚有部曲护送,追赶之人见臣身后有势,方遁了去,那三个书生却意识混沌,臣便将他们安置下,今晨方见他们意识清明,五感灵醒,甫一见臣便高呼悔矣,求臣相救。” 此言一出,顿有蚊声起,连天子也微微俯身向前。 又听他继续道:“这三人皆是徐州人士,去年十二月抵的长安,为的正是此次太学试,而三人无一人赴考,却惊奇甚者,其中一位却在榜上有名。” 一语既出,祭台上下皆哗然。 下一刻,这博士又道出更为惊秘之语,“三位书生还告知臣,早在太学试前两日,他们便已经拿到了太学试题。” “荒唐!”天子拍案,“寒士久苦,孰人再误?” 众臣看不明白,这究竟是对谁发怒,然而两位主考官却不得不出来表态。 左融道:“回陛下,太学试题乃是诸位博士在禁□□拟,刻印后由御林军看守,至考试当日,诸博士与看守卫士无一人离开禁中,饮食皆有看护,便连臣,也是考试当日才知试题如何,如此缜密,若仍有疏漏,必不可轻忽。” 楚崧也道:“回陛下,太学取士关乎我朝文运,若卫博士所言非虚,必深察之。” 天子目光阴郁,又听下方几位重臣附和,复看向卫博士,“三位书生试题何来?又何以早日不告?” “有人比他们更早得到,三人遂以孔方换来,然考试前日惴惴其栗,不敢赴考,匆匆回乡,却在驿站听说有一人名字在榜上,心中惧甚,急忙回京,三人无胆,不敢前往衙门,只往太学告屈,却言被一博士阻拦,受唾数句,三人不敢相斗,不想才刚离开太学便被追杀,藏躲几日后,终想一搏,才叫臣遇见了。” 他每出一句,便叫此间人声沉下一分。 他身后数位博士俱面有异色,似在彼此疑猜赶走三位书生的博士是谁。 天子忽问道:“赶走他们的博士是哪一个?” “三人不识,只道是容长脸,面白,有须。” 几位容长脸的博士都面面相觑,其中几个面白的更是惊惴,然而只如此看着,实在不能辨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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