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她又加快了脚步,等进了书房翻找到那只楠木盒,心中忽生怔营,暗吐了一口气才打开来看。 然而盒中,确实只有一本字帖。 是楚崧所擅的楷书,写的是《易传》中的《彖传》,她仔细翻过数页,却未见任何字帖之外的交代,不觉蹙眉,又从头翻了一遍,依旧无果。 她父亲为何要写《彖传》? 她随手翻开一页,目光探去,忽想起她父亲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明璋,阴谋阳计,早有记载,故曰读书人仁义,读书人奸狡。” 她怔然垂眸,看到随手翻开的这一页上正是一个《随卦》的卦辞。 “随,刚来而下,柔动而说,随。大亨贞,无咎,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①” 书墨自纸页里脱离,萦绕在她眼前。 她忽然便想明白了,不觉露连个笑,默念道:“‘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卦若家国、似君臣,君臣相随,君是君,臣是臣,东宫是储君,梁王是臣下,哪有臣下不敬上的道理呢?” 想通之后,她便匆匆抱着锦盒回去,正见到沈当侯在廊上,见到她来,沈当也面露忧色,“女郎,属下刚得知东宫众人俱被禁闭宫城中……” “是有书生告发太学试舞弊,殿下与我父亲、三哥,都为了避嫌,留在了东宫。” 沈当惊讶,“女郎可是有事情要属下去办?” 楚姜点头,问道:“殿下护着的那个吴厝,现今如何了?” “之前恍若疯癫,整日在客舍里喝酒写诗,之前多有书生去寻他辩论,只是其所言俱是指摘门阀,渐渐便少人去了,太学试放了榜之后他倒是震惊得很,却因不肯去太学报道,又多了些名气,已有许多人前去请他做幕僚,更甚者,扬州刺史还征辟他做豫章郡的郡守,却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楚姜拧眉,扬州刺史李甫珃?一念闪过,她也想到了其中关节,天子广纳寒士,李氏也愿意顺势,李甫珃收一个吴厝,或能打破他庸碌的官声。 “可有人对他下手吗?” “有过一回,被太子殿下派去的卫兵发现了,不过也不曾抓住什么证据。” 楚姜点头,沉声道:“后日夜里,你带几个人去刺杀他,务必隐匿身份。” 沈当正错愕之际,便听她继续道:“现在护着吴厝的,你之前也见过,你与他们的长官通个气,问他要一块东宫近卫的令牌,刺杀之时只要闹出动静就是……” 他越听心中越是惊恐,不敢相信她竟如此大胆,然而看她神色如此镇定,听她淡淡解释了几句,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他临走时,楚姜又叫住他,“季甫,替我送个口信去城外大营,叫我六哥务必不要回来,让他与我三哥一样,在外避嫌,不要散发议论,不要心生不满。” 沈当垂首,看她扶着栏杆莲步轻动,掠过柱子时身形纤瘦得尽数被挡住,只有一片轻薄的碧绡得彰见人影,这样一个弱女子,能撑起如此重任吗? 她似看出了他的疑问,缓缓摇了摇头,“季甫,这是东宫所托,我不一定做得好,可如今,可我不会绝令事态更为严重,也或许,我真能挽回局面,上党匪患那年,我父亲也十七岁,他一人便舌战劝降了上千匪众,如今我也十七岁,未必不能如他一般。” 沈当惭愧拱手,“属下自相投于女郎,便知女郎才智过人,往后绝不敢深疑。” 楚姜挥挥袖,笑着叫他离去,等他人影渐去,笑里竟渐渐带着些惆怅。 阿聂出门来看见,心中疼惜,“女郎,药方都在抄了,是要给哪家送去?” “先给大舅母送去,不过她素来体健,我得写封信给她才好。”说完她便提步回屋,阿聂看她匆忙,又是一阵心疼。 却说那位王内官,收到楚姜送去的药方时白腻的脸上便是一阵笑。 跑路那位年轻内监一见便殷勤道:“楚娘子说是报答您呢,不过早不来晚不来,这会子来,陛下知道了,不知道您老人家是用好,还是不用好呢?” 王内官手一摆,倒是将锦盒收进了袖中,“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她能记着,便是好的了。” 说罢他又对着这内监笑道:“九娘从来就出手阔绰,想必你小子也没被冷落。” “正是想着将这暖玉献给您……” “这玩意我老家伙拿着真是照丑呢!”他又看了一眼,拍了拍年轻内监的肩,“是好东西,好生收着,这好意你可得记着,别做了那等朝三暮四之人。” “小的明白。” 王内官便点点头,手拢着袖中方去了。 作者有话说: ①《彖传》 抱歉今天晚了,部门应酬真是烦死了。
第115章 春尽之时,云气渐稀,长安百姓爱在这时节裁布做衣,因少了湿意,又免躁气。 月沉之时,仍有人户在响着机杼声,在这般祥宁的声响中,忽有嘈杂的人声响起。 “有贼,有贼!” “速请衙署,速去。” 在客舍伙计的呼救声里,当事人倒显得十分沉静,脸上神情笃然,似是早已料到一般。 客舍主人不知是怜惜他的才华,还是舍不得他付的房资,十分殷勤地关怀着他,“哎呦吴郎,这紧要关头您举着烛火四处看甚?还不速速去府衙里寻个依托庇护。” 吴厝摆摆手,镇定坐在床沿上,“多谢阿翁关怀,吴某早料到有此一遭,怕是……” 店主听他话音停下,借着烛色好奇望去,正见他蹙着眉,从身下帐褥中摸出个令牌来。 “这怕不是贼人遗留……” 未等店主人说完,吴厝便大笑一声,将令牌置在烛前,一字一顿道:“原是,东宫要杀我。” 说完他便意气起身,回身看了眼床上破烂的被褥,正露着丝絮,显着刀剑撕扯的痕迹。 店主一听就吓了一个趔趄,显些没抗住摔下去,“吴郎,这话可说不得,那东宫害你作甚?休要胡言,休要胡言。” 吴厝看只是提起东宫便令他畏惧至此,嘴角轻扯了个弧度,将那令牌揣进怀中,“害我作甚?自是我吴某挡了他们的路,折了他们的脸,在这紧要关头怕我吴某生事加重他们的罪,阿翁,我自去告我的,不会连累尔等。” 店主看他匆忙出门,又惊又忧,一路跟着下楼去,“吴郎,这向来民不与官争,穷不与富斗,何况那可是太子,您就是不想着前程,也该想想家人。” 吴厝冷笑,脚下不停,“阿翁,吴某正是想着家人,才更要奋身一搏,我家中高堂俱在,下有一双儿女,又有妻妾遥盼,我若不去告,将来我阖门百口,与活在桀纣之下污暗的浊世又有何异?” “吴郎,这话实在过激了,吴郎……”店主看他自客店出去,只得无奈地跺了跺脚。 伙计也是一脸的惊疑,“要是……要是衙门里遣人来问,我们可能作答?” 店主看着街邻都点了灯,好奇来看,挥手对他们笑了几声才折回客舍来,对着伙计又是一番长吁短叹,“哎,瞧他舍得花钱,又有名气,留着是个宝,哪想倒是成了祸?” “阿翁,衙门来人……” “来来来,我当然知道衙门里会来人,你如实答了就是,上一回不也有人来行刺杀之事,也照样答了就是,来了几个义士相助,长个什么样貌,点了什么酒菜,花了多少钱,给我拿出账本来一一对了回答……” 深夜的长安府衙,鼓声似六月阵雨急促。 当班衙役出门来看时,正见到一清隽郎君击鼓,裹了裹身上外裳,发问道:“何人深夜击鼓?” “学生吴厝,深夜遇贼,特来报官。” “府君未在,何不白日前往,也不惊扰百姓。” “学生恐命短,留不到白日。” 衙役先看他衣容齐整,以为是纨绔胡闹,此时一听才重视了些,叫他进门详说,不想才等吴厝一只脚踏进府衙大门他就后悔了,见着吴厝手中那块令牌,慌张到双腿失力。 “学生要告东宫卫兵杀人。” 衙役叫悔,双手颤颤,不敢接他递来的令牌。 吴厝又向前一伸,他反后退一步。 “难道学生竟是来错了地方?这府衙难道不是为百姓伸屈的?” 衙役心怀惴惴,想要撵他出去,又见到门外多了些被鼓声惊动,来看热闹的百姓,想要让他去公堂上,又怕得罪了东宫。 幸而他的一位上司过来,终是年纪长些,听了只是眉头紧皱,思索片刻倒也让人进去了,又嘱咐这衙役赶紧去请县令前来。 不过半个时辰,县令便匆忙赶来,一路对那衙役又是一番教训不提,待其进得衙门,一见吴厝便觉头疼。 他既为长安县令,自然知道这名满长安的吴厝,更知道他是个难缠的,上回他那客舍主人便来报过一回案,倒是这吴厝阴阳怪气一番,说什么不见凶手,不见证物之类的话给撤了回去。 如今却是拿着块东宫的令牌前来,想到这里他又心生侥幸,幸好律法中有八议之辟①,审理东宫的案子,也轮不到他头上来。 吴厝见他满脸的愁容,又上前一步拜道:“学生吴厝,要告东宫卫兵杀人。” 县令心中思绪万千,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本府已然知情,只是周律中有八议之辟,本府无权审理此案,你为太学甲等,必不会不知,为何不前往宫城外击鼓,非要深夜扰民?” 他便顿首道:“学生心中惧矣,前有书生太学告屈被博士喝退,又于天子脚下被追杀,今学生所告东宫卫兵,实在怕步后尘,只得先求于府衙,有百姓闻学生鼓声、见学生进府衙,想必,府君也能送学生前往御前,讨个公道。” 县令被他一堵,顿时哑口无言,想想才道:“本府无权求索御前,你且去宫城罢了,念你在太学榜上,本府且饶你深夜扰民及言出不敬之过。” “府君治民,进贤劝功,决讼检奸,学生于长安遇险,府君却靳于光阴,罔顾治下百姓安宁,陛下知情,何不道府君懒政?” 县令听着心口又是一堵,怨自己竟是摊上了他,看他嘴舌还不肯饶人,若不是为着官声,真要暗里拿捏了他,又奈何天子脚下,门外又有百姓在,不送他去皇城外,少不了有政敌攻讦,送他去了,又得罪了太子,实在是左右两难。 吴厝看他犹豫,反从容了起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门外百姓渐渐散了,县令才终于决定要轰他出去,不想他被送到门口,又预备敲鼓,县令这才不得已,叫几个衙役送着他去了皇城,自己则是立刻去写请罪的奏折,想着能推一点是一点。 天将大白时,楚姜刚起身便得知了吴厝告到御前的消息,抿了抿唇,穿戴齐整后便叫来沈当。 “如今吴厝已经闹大,守着他的,可仍旧是赵卫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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