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收回手,轻轻推开他,走到靠近廊前的那道窗旁,支起了窗槅,楼下那场关于“论亡秦者,赵高与胡亥孰罪更大”的辩论已经激烈辩论了起来。 楚姜出这辩题,一是试才,二是试心。 自古以来关于秦亡之因的议论,或说亡于政,或说亡于制,针对胡亥与赵高这两大罪臣来争论谁的罪过更大,实在罕见,故而这辩题方才在楼下刚念出时,便有人直斥荒唐,可楚姜却明白,若要将这辩题辩得精彩,少不了引经据典,也更能看出思辨之能。 她仔细听着楼下辩论,便听那两名太学生都激烈批判了秦始皇病逝时的沙丘之变,对于公子扶苏的正统地位都十分捍卫。 听到这里,她便笑了笑,陈询瞬间明白了这道辩题的意义所在,“九娘便不怕他们只是口上说说?自古文人虚伪,心口不一的数不胜数。” “当初他们与刘峤的往来,不过是看着入仕无望,刘峤恰对他们示好了,便想着为他做个幕僚罢了,若他们真与乱臣结交甚密,陛下也不会让他们入吏部侯职了。无论他们是心中以为东宫正统才是皇朝之基,还是因为刘峤已死才如此说,如今我要看的,只是他们对于东宫的看法,看他们会不会在太子对他们态度温和时趋之若鹜,如今二人这般抨击胡亥与赵高对东宫正统的谋害,可见心头是虚着的。” 她说完又向楼下看去,只听二人又就着“指鹿为马”大辩了一回,然则话语中总不忘提到几句公子扶苏的仁德。 陈询拊掌笑道:“这些文人表忠心的方式可真有意思。” 楚姜笑看他,“师兄这话说得,倒似自己是个不通文墨的粗人一般。” “在九娘面前,我可不就是一个粗人?” 这话本无他意,只是他眼神过于缱绻,楚姜面上一红,嗔了他一眼再不肯理他。 又过半刻,辩论才算是停了下来,楚姜见到那位没参与辩论的太学生十分急切地出来发表意见,便知道此行目的达成了,又听了一场辩论才下楼离开。 陈询本还欲避着,楚姜便笑道:“满长安都知道我看上了陈王孙,陈王孙还怕什么?” 陈询轻笑,缀在她身后,“九娘若不怕,我自然不怕。” 这日正是休沐,楼中宾客甚多,更有诸多女眷来此,见到一个俊美无俦的郎君护着一个戴帷帽的小娘子下楼,不少人都看了过去。 “那是谁家女公子?哪里找的这样俊美的夫君?” “那小娘子穿得如此贵气,那郎君却一身布衣,可不像是夫妻。” “可是哪有这样气质端贵的仆从呢?”一位贵妇人看了眼自己身后的两个随从,不免露出嫌弃之态来,又叹道:“瞧那样子,或许是寒门出身的,正在讨好未来的妻子,那小娘子倒是好福气,这样的俏郎君,竟叫她捡着了。” “去问问是哪家的?订亲了没有?” “张姐姐这话倒像是没有订婚你就要去抢来一般,怎地上回抢的那个俏书生不如意了?” 左十娘没好气地看了眼她们,她刚新婚不久,十分不习惯这群贵妇们说话时的荤素不忌,兼之认出了楚姜身边的采采,虽不曾见过陈询,却也想得到是谁,便出声道:“姐姐们可瞧仔细了,九娘虽不常与你我来往,我们几家却都沾亲带故的,抢了她的未来夫婿,怕是在族里面不好说呢!” 众人闻言都想了想是哪个九娘,便有人觉着采采眼熟,“那不是楚九娘又是谁?” “那一个,岂不就是陈王孙?” 这话一出,这些贵妇对陈询更加好奇了,有几个甚至走出了阁子,就直接站在廊上对着他们瞧。 陈询察觉到视线,唤了楚姜一声。 楚姜佯作未觉,等出了楼才道:“师兄莫怕,她们只是瞧新鲜罢了。” 陈询随着她一道上了马车,“我听着她们那话音,倒是十分轻佻。” 她抬眉道:“师兄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爱在渭水畔挑俏书生的贵夫人?她正在其中呢,不过也不须怕,她向来讲究你情我愿,从不强求。” “只怕今日之后,长安就要风传你与情郎私会了。”他将车中案桌摆开,为她斟了一盏茶。 她浅浅饮了一口,低声道:“我还担心她们不去传呢!” 陈询听了,正要揽她,便听见楚衿欢快的声音传来,“九姐姐,我赢了一张大弓。” 他忙端正颜色,坐直了身子,楚衿进车时看见他还惊讶了一瞬,下一刻便将叫仆从将弓递上来,“小将军也在吗?你替我看看这张大弓,左十三娘说是宝贝呢!” 楚姜忍着笑,倚在一旁看他拿着弓教楚衿,不时见到他幽怨的目光传来,故作不见,逗着楚衿去烦他。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山色撇落辉光,随着辘辘声往城中去。 萧萧落叶中,陆十一抱着书从书肆出来,身后跟着不停追问的顾妙娘,“十一郎,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现在可不怕死,你要是再不告诉我十九郎在哪儿,我马上就死给你看。” 陆十一见到她颈上因刀伤还未好的伤痕,十分怕刺激到她,温声细语道:“十一娘,退婚书我已经送到了三夫人手中,误你一场是十九郎的错,你想要任何弥补我都应你,只是他犯下了错,我送了他去一位隐世的大儒座下,那大儒规矩严,见他心性不稳,要他三年不得见客,否则便要逐他出师门,连我也不能见他,恕我实在不能告诉你他在哪儿!” “我不算外人啊!”顾妙娘提着裙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你送来那些珍宝我都不稀罕,我就想见到十九郎,有些话我必须当面跟他说,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怎么是客呢?” “十一娘,你们已经退婚了,这话不要再说了,以免损你清誉。” “我不怕啊!”顾妙娘紧紧盯着他,看他仓皇上马离去,对着身边侍女得意一笑,“不告诉我,我烦死他!” 却道陆十一离开那书肆之后,随从往后看了好几眼,终于才松了口气,“郎君,索性便告诉了她,我瞧着她那伤还没好全,哪日讹上了咱们就不好了。” 陆十一无奈轻叹:“她或是心头有气,非要撒出来罢了,无妨,过几日顾三夫人便要携着家小回金陵了,她必然也要回去的。” 随从听了才嗟叹一声,“当初来的时候气势汹汹,如今去得灰溜溜的,这长安,也不剩几个同乡故旧了。” 陆十一神色浅淡,未作回应,心中却也感慨颇多,北方世家即便被天子如此料理了一通,可是排挤起南方世家来,依旧不遗余力啊。 忽而随从又轻声道:“郎君,是楚九娘的马车,这些书何不请她一并带去给三郎?也不必我们多跑一趟了。” 他抬眼看去,见到车辕上坐着的采采与阿聂,忙勒马停住,下马时却手上一松,离地尚有半尺时踏了空,伴着仆从一声惊呼,他扶着马轻“嘶”了一声。 沈当第一时间发现了他,见他情形便知他是伤着了,一面向车内禀报一面下马来扶他。 楚姜掀帘看他,“陆司直可还好?” 他点点头,“不想在此见到了九娘,倒是凑巧,正好三郎托我寻了几本书,劳九娘替我带去。” 她自无不应,却见他被扶着的几步都走得踉跄,与他那随从二人都只骑了马,便道:“最近的医馆离这儿都比我府上远,不如陆司直先上车来,去府上诊治了再说。” 陆十一面色犹豫,“恐是不妥。” 她知道他是顾忌男女之防,便将车帘掀得更大些,却只有楚衿的脑袋钻了出来,笑着唤了他一声:“十一哥哥,我今日得了一张大弓哦。” 楚姜正欲说车中还有旁人,他便笑道:“那便有劳九娘携我一程了。” 沈当与那随从立时便扶着他向马车走去。 楚姜腕上被轻捏一把,回身看到满脸醋意的陈询,低声哄道:“他是我兄长好友,便不是,我见了人在路旁受伤,也该相助一二。” 话音刚落,车帘掀开,楚姜看去,竟从陆十一温润的脸上看出一丝僵硬来。 陈询大方地坐在马车一侧,与楚姜有着一段距离,手上却拿着一张弓,整个身子都倾向楚姜那方,似在为她讲解那张弓如何,听到动静,他侧头微笑,“陆司直,真巧啊。” 作者有话说: 陈询(和善微笑):“好巧哦小陆,你也来坐我老婆的车吗?”
第152章 拜见(捉虫) 陆十一的手轻轻落在帘子上,也温声一笑,“陈王孙,幸会。” 楚衿十分热情,见他腿脚不便,上前去扶着他进车来坐下。 楚姜见他尚抱了几册书,笑问道:“我三哥是托陆司直带的什么书?” 他坐定下来,拂拂身上半旧的棠苎襕衫,将书递给她看,“刘歆的《七略》,这一册是我家曾祖父所整理,说来实在惭愧,前些时日我来这书肆中时因缺了银两,急于争一方砚台,恰好身上携了此卷,便先作抵押了,前几日与三郎说起时他连声怨我,说是楚府那册《七略》有佚失,我便趁着今日休沐来赎回了。” 楚姜掩唇,“陆司直也是性情中人,一册经典换一方好砚,也是一桩美谈。” 陆十一便大方笑了声,“只是九娘性情大善,尚不以为我此举粗鄙罢了。” 陈询在一边默默收起了弓,“陆司直谦虚了,我也认为陆司直此举颇为风雅,若无人间俗与烟,文墨本是绝意笔,虽说其间涉了金银俗物,可观陆司直爱书爱砚之态,那些俗物又算得了什么。” 陆十一看过去,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心中暗想他这话应当是没有什么好意的,便微微一笑,“只我凡人之身,怕是脱不了俗,只能先谢过陈王孙美言了。” 陈询便道:“陆司直这话过谦了,司直文名才气,满长安也难有匹敌者,早该是脱俗之人了。” “陈王孙此话实在折煞了陆某,若真有此虚名,我这俗人也不怕担了去,倒是陈王孙当日宫中救驾大显神威,武德之雄,翻遍御林军中怕也难寻敌手。” “陆司直这话抬举了,还是司直名声更盛,陈某听闻日前司直一篇《秋叶赋》便惊得数位大儒齐齐赞颂……” 楚姜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客套恭维,有些不明理就,在看向陆十一时却见到他面色隐忍,眉头微蹙,忙问道:“陆司直脚上的伤可还好?” 陆十一便强撑着笑道:“无碍的。” 楚衿却凑去他腿旁看,“十一哥哥不要强撑着,我原先也摔过一回,卧床了大半月才好呢!” 陈询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是啊,俗语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陈某会些微末医术,司直若不嫌弃,便让陈某瞧瞧?” 楚姜也道:“陈王孙习武之人,知晓些跌扭的应对之法,陆司直不若让他瞧瞧?” 陆十一听得此话,才让陈询替他看了,楚姜与楚衿便都别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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