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当不由道:“恐耽搁用药,若是急事,口头吩咐了,季甫这就赶去。” 她转念想了想,提步走出院去,坐在堂中的采采跟阿聂立刻就要起身跟上,被她挥手叫了回去。 等出了院子,她坐在沈当四人搭的屋子外一张木几前,四下看了才将信递给沈当。 “我儿,近日为父得一信,言其已掌我秘事,欲得我一副字。其信中涉沈季甫、荆州及你十六、十九二位族叔,为父已邀其人拿书,记族中来信,你二位族叔自金陵一行后性情大变,族中甚爱,为父度此事乃你为之,甚妙,只是漏人把柄。我儿,来信务必详尽,为免其人牵扯于你,此后患当尽绝,姓名、身世诸般需详……” 沈当看完神情惶恐,“女郎,我与弟兄们并不曾向外人透露过分毫,在荆州时,十……两位郎君也绝对没有见过我们中任何一人。” 楚姜也知他谨慎,凝眉一想便道:“我并非疑心你们,而是你们找的那伙人,南阳王旧部溃兵,你说他们做事绝无牵扯,这次,他们定是知道了你做客于楚氏,以为是我父亲指示你们行事,竟想要我父亲的手书。” 她神色里添了分焦灼,语气无比自责,“怪我自大妄为,竟连累到了父亲身上。” 沈当急忙道:“女郎,全是季甫识人不清。” 她抬眼,站起身来,“你有错,我也有错,此时不是追责的时候,此般秘事,只要我父亲一幅字,定有旁的图谋。昔日曹操见谤语,以字迹抓人①,我父亲执掌机要,所赠字画必有来去与记载,虽不知那些人拿一幅字是要做些什么,总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得父亲为了替我解决这麻烦还得出个剿匪的檄文,肃清江面,又或者牵连了家族……” 她越说越乱,终于揪着衣袖动身走进院中,“我必须回去,这是我犯的错。” “先生,先生。”她轻声将方壸叫醒,“我家中有事,需我回去一遭,明日我便回,一应药用我都会带去,先生,并不会耽搁疗效。” 方壸惊醒,看她面上急色,虽不知内情,但也算通情达理,缓缓点了个头,嘱咐道:“不论什么急事,不可动气上火。” 她点点头,阿聂还要来搀她去换衣裳。 “事情紧急,不必废功夫了,将药都封上带走。” 采采便知事态不对了,急忙去包药材,沈当也几步出去叫人去山下赶马车来。 方祜眯着眼从竹榻上爬起来,揉了把眼睛,“九娘,怎么了?” 楚姜勉强对他一笑,“我家中有事,我回去一趟。” 他立马蹬下榻,“我送你出去。” 方壸也往院中看了一眼,对方祜道:“你师兄出去了?找他回来送九娘。” 方祜摇头,“师兄说去打鱼了。” 方壸脸色立马就不好看了起来,也不再多说什么,看着楚姜只带上了几包药材就要走,见方祜还眼巴巴跟着走,便叫住了他,“你师兄不在家,没人接你回来了,不必去了。” 楚姜也回头对方壸行了一礼,“先生,九娘去了。” “记得,有始有终,无论你家中有何事,你总要回来把我这里的药用完了。” 通过这两月的相处,她知道这老先生隐居山中自有苦衷,也敬重他非常,“是,九娘知道的。” 待阿聂跟采采扶着她走入来药庐的那条杂草丛生的小径,阿聂作势药背她,被她轻轻推开,“我走得过去。” “伤了脚就不好了。” 楚姜摇头,拉住她的手,语气有些颤抖,“阿聂,我做了一件错事,以为自己想得妥帖,反而还害了父亲。” 阿聂忙揽住她的肩安慰,“不会的,郎主才华天下无双,谁能害得了他?女郎,不要胡思。” “不是,是我错了,我不该妄为的。”她被揽住,疾步向前过去,脸上有些失神,“我只以为,十九叔嫉妒父亲,以后会做错事为祸家族,害了父亲,却没想到我才是别人拿来攻讦父亲最好的兵器。” 在前方的沈当也羞愧不能,“是季甫错看,误了女郎。” 楚姜并未听清他的自责,还是紧紧攥着阿聂的手,“阿聂,我当时以为神医是假的,我害怕我活不到二十岁了,怕十九叔做了蠢事会祸及父亲,我才……我才这么做的。” 她话音里带了哭腔,出气有些急促,采采急忙顺着她的背,“女郎,不要急,慢慢说,您要是急坏了,回去郎主该更担心了,您从前是怎么想的,现在就怎么想,慢慢想,是谁要害郎主?为什么要害?女郎,不着急,慢慢想。” 采采的声音轻柔,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顺着她的胸腔。 她收起哭意,点了点头,脚下传来的刺痛让她慢慢冷静了下来。 南阳王旧部,还是溃兵,丧家之犬,落草为寇,从不枉杀,受雇做事,绝不纠缠,她当初就不该相信什么道义的,道义从来就不能束缚住人心,他们知道了沈当跟楚氏的牵扯,不敢想她一介女儿敢如此行事,就以为是她父亲所为,所以要挟他。 只要一副字,一幅字可大可小,小到换取金银,大到字迹杀人,牵连全族。 南阳王旧部要一幅字能做什么?若是他们忠诚得很,是因为她舅舅攻破了南阳王驻守的淮左七城? 不应该,南阳王的声名她舅舅曾经夸过的,所行丈夫事,所践君子诺,兵家胜败不是私仇,没道理一群不受南齐旧主陈粲征召的溃兵会因此来报此般国仇。 那或许他们不是报仇,她父亲的字并非最绝,要抵金银还不如直接索要万两黄金,世人求他父亲的字,或是真爱其字,或是仰慕才华,或是崇尚声名,或是趋炎附势之辈,拿那字讨好上官…… “聂婶子,九娘,季甫兄,几位是要下山?” 迎面一声招呼打断了她的思绪,楚姜这才抬眼,看到提着一只篓子的方晏,篓子正在晃动,里面是几尾鲜活的江鱼。 另外几人也因牵心楚姜,又因他向来脚步轻,也都是他出声了才察觉到侧前方出现了人影。 “是,家中有事。”楚姜微屈膝行了一礼。 方晏看了几人神情,看到她眼中一点珠光便是一怔,不过;片刻便似察觉到了什么,垂着的眼睛里暗色一过,转而便见他带了笑上前道:“我送九娘。” 楚姜委婉地推拒了,“不必劳烦师兄了,我们出门时,先生正在寻师兄呢。” 他这才点头,“那你们一路当心。” 众人方辞别他而去,才刚走开几步酒就见他折返,神色懊恼,“漏了一筐鱼在崖边了。” 说着他就要疾步返回,路过几人时又抱了抱拳,“九娘慢行,我再去岸边看一看。” “师兄留步。”楚姜却又叫住了他,“我急着回家,只有沈季甫认得路,我想催他下山去快些将马车赶来,不如师兄带我们出去吧,就到之前我们下马车的地方。” 沈当不知她为何突然有了这交代,却不再拖延,叫剩下的两个护卫紧护好她们,随即动身就要走。 她看向方晏,叫住了沈当,“季甫,务必快些。” 方晏看着沈当离去的方向紧了紧心神,终于还是顺着楚姜的话道:“九娘请。” 楚姜不知自己为何要叫住他,她只是觉得不安,余光看了看他的步子,踏过青草都不留多少痕迹,她不禁猜测这得要什么样的好武功才能做到。 方壸与皇室有过联系的,会不会这人,也跟皇室有联系? 山野里长出了这样一仞孤霜瘦雪来,怎不引人猜度?她之前为了叫方壸安心诊治,好奇也不敢问,可如今事态不同,她少不得要谨慎对待所有异常,甚至忍不住去想方壸那个去世了的大弟子…… 作者有话说: ①东汉末,曹操手下太守国渊通过字迹找出写诽谤信的人。
第32章 说破 “九娘,当心脚下。”方晏唤了一声。 “谢师兄提醒。”她收回心神,清了清嗓子,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师兄,打鱼要去江上吗?” 方晏似乎珍惜他出口的每个字,“要去。” “师兄会架船?” “不会,搭渔翁的船。” “道是如此。”她拢了拢衣襟,“是去山脚下,然后坐船去淮河,再去江里吗?” “是。” “师兄骗人,先生轻易不许你下山的,我们出门时先生还不知师兄去了什么地方,若是师兄没有骗人,就是欺瞒了先生,当心回去挨先生的骂。”她轻轻道。 两人一前一后,后面那个着一身柔软的青绸,被仆妇搀着,被护卫护着,像是来山中踏青受了惊的贵人。 前面那个脚下一双草鞋,提着鱼篓,脚步越来越慢。 阿聂不知为何她先还如此心急难过,转眼就闲谈了起来,只当是方晏勾起了她的谈性,倒是稍微放了心。 “多谢九娘提醒。”方晏道。 楚姜便不再言语,她心中思虑实在良多,渐生无力感,将半边身子靠在了阿聂身上。 自沈当疾步先行已有一刻,正上了大道,还不见车马来,又奔袭前行,又过一刻到了半山腰那亭子,竹林正散着一股水腥气,他停下歇息时正大口喘着气,闻到腥气便皱起鼻子,余光看到亭子里围了好几个百姓,围着几个渔人打扮的正在说话,交谈声纷杂。 他无意多看,才刚歇了一口气又要跑,却听到一段耳熟的声音。 “再搭你一条死的罢了,死的不要钱。” 他骤然转头,几个农户的遮挡让他看不清那人的全貌,可他见着那侧脸还是认出了人来,登时便呼吸一紧,心也一提,可不过一瞬就继续向山下跑去,趁着农户们喧闹是跑离了半山腰。 廉申只觉余光一闪,转头看了只见几片衣摆,又笑着跟农户说话,“还是山里孩子皮实,跟匹马似的,野的好。” 有个农户穿了一条鱼,也乐意与他攀谈,“可不是,我家那小子就爱撵野兔子,兔子都跑不过他。” 其余人也尽数笑起来,亭子里又是一阵热闹。 却说沈当终于遇上了他手下那兄弟,见他不仅赶了马车来,还将守在山脚下的楚氏部曲也叫了七八个来,都还骑着马,心下大安,一个箭步跨上马车去,坐在马车前赶马,“女郎急着回家,疾行。” 余人当即驱马跟上,一行人又过半山腰,这动静便大了。 廉申只闻马蹄阵阵,便见扬尘无数,并未看清人。 “你近些时日不来山中,且不知山里来了个大人物。” 听农户这语气,廉申是常来山中卖鱼的。 廉申一笑,“哪个大人物?这队伍是他的?” “正是,长安楚太傅的女儿,正在山中求医呢!” 他便作惊讶状,“方神医肯治这些人物了?那小方祜往后可有福了。” “小晏也吃了这些年的苦,要是治好了,不知道怎么谢他们呢?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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