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印象中那孩子是在东厨里掌烟火的,镇日匆忙,总是掐一把青绿,择一片枯黄,似乎日就月将的,不过是调弄咸淡的功力,绝不是眼前这一个句句透着薄凉气息的郎君。 “女郎,听他的话,郎主与夫人跟我说过,不论面临何等险境,都要确保你安全无虞,方郎君是顾惜方先生跟方祜的,他若敢伤了女郎,第一个受难的就是他们,他恐也只是要挟一时,不会伤人。”她话里的夫人,是当年临终前对她字字叮嘱的夫人。 楚姜眼里擒了泪,听到乳母的话便跟着点头,“我明白,” 阿聂便唤了沈当,“说我们都听他的,只要他们不伤我们任何一人。” 沈当如实传达了,便见廉申身边那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各自擦了一把刀,其中一个对着楚氏部曲做了个挥刀之态,当即便转身一刀砍下了一排并立着的竹子,姿态轻巧非常。 廉申马上沉下脸训斥,“不许吓人。” 楚姜只听到竹林中传来几分轰响,抚了把心口,等着方晏回话。 “自然,九娘且随我回药庐吧。”他说着便走近了马车,还隔着一丈的距离,部曲们纷纷拽着缰绳来到了他跟前。 “怎么回?我家部曲能否跟随?”她问。 “不好,师傅不爱见闲杂人的。” “那能否容他们守在药庐外?” “药庐外,不是有季甫兄几人看守了?”他的声音添了萧肃,与她们之前在药庐里惯常听到的淳厚已然不同了。 她又深吸一口气,“那你要如何处置他们?” “说不上处置,叫他们跟三位渔人待上一处,三五日过去就好。” “可是,我父亲今日来信了,若是见不到来信他会来山中的。” 方晏一笑,他早知楚氏派了部曲守在山下,此下知道他们若是下不去山,自会有人来寻,此下听楚姜不提此事,只说楚崧,便想她或是还打着这主意的。 他便也不提,“我叫方祜送信去就是。” 阿聂听着声音将近,跟采采一起将楚姜抱得更紧了,直到她推开来,“好,有劳师兄。” 她这话说完沈当才叫部曲们散开,方晏便也踏上车辕来,向沈当伸手要缰绳。 此时他的姿态洒落,并不是沈当印象中那提着柴笑得淳厚的乡野儿郎。 方晏接过缰绳便要起行,楚姜却问道:“师兄,真的是回药庐吗?” “是。” “那师兄要如何同先生说?” 他便转身掀开充作车帘的锦账,看到抱做一团的三人,竟也露了个温和的笑,“九娘来说就是。” 昏色沉郁,楚姜没有看到他俊俏的脸,只有一排牙隐现,勾得她心中恐惧更甚,便只点着头,向他征询着,“那我跟先生说我不想回了,可以吗?” 娇娇柔柔的乖巧,正该一个世家女儿在此时此刻的反应,方晏放下锦账回身,满意道:“九娘这样说很好。” 她暗暗吁气,说害怕是不能的,说全信了他也是不能的,不知何时天也黑了下来,她瞧瞧看着窗外树影,认不清究竟是不是回药庐的路。 “季甫可还在外?” 方晏探身回头看了眼马车后策马跟随的四人,“我叫他们骑马跟着了后面。” 她便叫阿聂挑开窗帘确认了一遍,等她点头了才稍有心安,却不过片刻,沈当突然在后疾呼:“方郎君,有歧路,该北行。” 方晏转而往车内解释道:“是近路。” 楚姜却不敢信了,正要伸手掀开锦账就被阿聂拉住,“女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她虽深知此理,可人已在车上,逼不出方晏几句实话,明白他的真正目的,那才是最大的险境。 车中一片昏暗,只有三人互相依偎着的温热跟或急或缓的呼吸昭示着车中人心绪之乱,她拍着阿聂的手,跪坐一步上前拉开车帘。 “师兄,我们不是回药庐吗?” 方晏听到声音就在后背,知她近了身,还冷静答道:“是。” “师兄骗人,方祜跟我说没有多的路通向药庐。” 这跟先前她说方晏下山捕鱼是骗人的语气一样,方晏倒是抬了眉,颇有些诧异她怎么冷静得这么快,听到后面悉悉索索的一阵响,正要转身,却不妨腰上突然多了阵怪异的酥麻,是一只手探在了他腰间。 不等他再想后腰处便乍然一冷,有一把利器刺破了他的麻衣,冰冷触在了他的肌肤上。 “师兄,这是命门穴吗?”楚姜借着银簪上折闪的月光认着那穴道,满脸的谦虚,语气也十分温和。 方晏竟也不怕,平静地转头,见到了楚姜坐在她身后,阿聂跟采采护着她两侧,只是手也向前伸着,在他看不见的后背腰间,他猜测还另有两把利器正在他的命门穴等着,只等他一有动作就要刺进去。 他不得不对楚姜生出些不一样的观感,惊异她先还那般害怕,此下又如此镇定,一把利器就扭转了局面,只得一把拉住了缰绳,便闻一声马鸣,车停了下来,那利器也进了他的皮肉一分。 “是,只知九娘精于文学,原来也通穴位吗?” 楚姜听他语气并无丝毫慌乱,不知他为何不怕,但是心却一狠,触到银簪所抵之处有些湿痕,知是刺出了一道口子来,双手将银簪握得更紧。 “托师兄的福,三十六死穴,只知这一个。还要多谢先生日前玩笑说的肾水之道,叫我生了好奇,才知道这穴位轻伤亏肾阳,重伤则风瘫。” 因师傅的无心之举而受制于人,这叫他哭笑不得,“九娘待字闺中,脱口便是这般言语,有损清誉。” 楚姜只是听着声音,看着他僵直的背,却能奇异地看出他全然似变了个人,张扬又隐忍,无所顾忌,甚至还不怕死。 方晏突然感受到腰上的刺痛更甚,立即住了声,知道这小娘子是真敢下手的,便是她不敢,她那两个忠仆也敢,她们银针指着的地方可不止一个要命的穴道,随手刺偏了,也够他去半条命了。 沈当几人也策马赶来,“女郎,可有……” 只是眼前的神情叫他一时讶然,只是眼前的神情叫他一时讶然。 月辉之下,锦幔肆意,轻罩了几只人影。 楚姜跪坐在方晏身后,像是在为他祈祝。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下山回去。”楚姜道。 方晏的声音还清淡着,神色从容,“季甫兄,下山吧!” 沈当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被把住了什么命门,当即不再多言,护在马车周遭跟来来路返回。
第34章 约定 “师兄不用赶得这么谨慎,九娘以为你是不怕的,车马再急,我的银簪也不会重刺进去。” “死是不怕,就怕半死。”他徐徐道。 “这倒是了,以我的力气,重伤或许不能,不过应该能叫师兄瘫了。”楚姜此时才安心了些,跪坐在他身后审视着他,“师兄,我想问你几句话,你能如实跟我说吗?” 他点了点头,“或许可以。” 她抬起头,只看到他后颈的碎发,便又乘着月色盯住银簪,缓缓道:“你们想要留我在山中,等到我父亲把那副字给了你们再放我下山吗?” “九娘聪慧。” “可是我下山还是会告状的。” 他牵起嘴角,“那时候再告状也无妨了。” 楚姜听他声音里毫无惧意,簪子捏得更紧了,“师兄不怕连累到先生跟方祜吗?” “九娘是明理之人,楚太傅也是明理之人,必然知晓此事与他们无关,怎会追究到他们身上呢?” 楚姜轻声一嗤,“师兄倒真是心狠薄凉。” 实则她也明白,在她没有大好之前,方壸跟方祜绝不会被追究,若她大愈,有救命的恩情在,她父亲更不会拿他们如何了,今夜其实只有廉申几人出现要挟她,也能达到相同的目的,还不会彻底暴露出方晏,为何他又要亲自出现? 她凝眉思量了半响,隐隐猜到了原因,“师兄是故意出现在我眼前的吧!” “一身鱼腥气,出现不出现有什么区别呢?” 她抬眼看向他挺直的肩背,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便道:“师兄是不是早就跟那些强盗勾结了,不然先生当初怎么会谢绝我家的酬谢,只要诊金,还要我三哥许下诺言,为我诊病一事绝不能被你师徒三人拿来日后求报,先生正是恨师兄不成器,才要杜绝师兄走上歪路的每种可能。” 他没有作声,楚姜便继续道:“你敬爱先生,但是偏偏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先生养育你多年,你犯了错事他都能容忍,所以师兄今夜一定要出现在我面前,是想要我去先生面前告状,好让你们划清干系吗?如此一来,以后你犯了天大的事,都有我父亲能作证,你与他们早无干系。” 她复问一句,“师兄,是这样吗?” 方晏竟悠悠叹了一声,在她听来不免有些妥协的意味。 “九娘洞察人心,是我往日小看了。”他对楚姜,由衷生出了丝欣赏,“不知九娘肯不肯叫我此愿成真?” 楚姜并未得意,听他语气心恐有诈,更生警惕,“那要看师兄肯不肯告诉我,你们拿我父亲一幅字是要做什么?” “这我不能说……嘶!” “师兄,我再重一点就到穴位了。” 方晏轻抽一口气,“九娘,不管我们说不说,你父亲做的事,都在我们手上掌着。” 她也生了气,娇喝他:“你们是不讲道义的,先前拿了黄金,还以此事来要挟,即便给了你们字,将来你们还会纠缠,便如附骨之疽,我不信你们。” 突然却又话锋一变,声音里故意带着骄纵,“那事却也不是我父亲做的,是我叫沈季甫去办的,我因为被两位族叔言语刻薄了,就不忿得很,叫沈季甫去寻人恫吓了他们,此事流传出去,只是我名声不好罢了,我父亲顶多落一个娇纵女儿,这又有什么呢?长安贵女杀人者有,抢夺人夫者有,我只是跟族叔玩笑几句,妨碍不了什么。 又或者,此事与我家可毫无干系,只是江上水匪横行,听说我族叔被找到时身无一钱,连一条镶了玉石的腰带都被抢走了,我父亲一封檄文呈回朝廷,将来江面肃清,焉有南阳王旧部溃兵存身之地?” 方晏缓缓摇头,“北周宣行孝道,杀人也好,抢夺人夫也好,终究没有违背一个孝字。九娘不要唬我不识北周风俗,方才听聂婶子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难道流言之下,九娘还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理吗?” 楚姜本还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孝”一字时突然似想通了一般,神情骤然轻快下来。 “师兄知道我那两位族叔如今的情形么?他们如今再无张狂之举,族中对此满意得紧,还来信夸我父亲将他二人说通了,方才我说的那两个法子太费周折,还是我一封信送回族中好,信中道明实情,为了我父亲跟我三哥的仕途,族老们就要抢着来顶下这事了,既然孝比天大,长辈教训小辈是不是孝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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