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如今朝臣们在议论与元昊的战事,忽然又站出来凶一凶,以示自己对内臣之鄙夷。 官家微微侧脸,不动声色地看了孙全彬一眼,只见他面无波澜,似不曾听到下面弹劾自己的声响。 谏官又高声说道:“康定元年时,元昊曾广派间者,摸入东京城中刺探消息。官家圣明,早早派出禁军,遍东京上下搜查,擒获间者若干,唯独跑走一少年。官家命内侍押班孙全彬亲往追捕,是乃要责,不可推脱,然孙全彬却失职,终不曾捕得此人。京城百姓终日惶惶,死了三个无辜平民,也有失大宋国威,终至今日西夏、契丹之张狂。” 这是谏院的左正言,李诀身为御史台长官,对他多有些了解,知道他最看不惯内臣,尤其不赞成内臣监兵。可他这时说的这些弹劾之语,李诀却觉得未免夸大了些。几年前的事情,此时拿出来说,还说是这么件事造成了今日西夏之嚣张,实在也不算妥当。 因事关孙全彬,而孙全彬又事关朝云,李诀难免上心,也悄然抬眼向上看去。孙全彬静静立在官家身侧,不怒不躁,自有一番从容。他站在那里,虽是内侍服饰,却比身旁别的内臣更加高大,身板亦是挺拔的。 一派气势威严,不输朝上的武将。 李诀低下了眸子,心中竟莫名生出几分遗憾:这样的人,若不是内臣该多好。 这件多年前的事,放到这时候出来说,难免有翻旧账的意思。 朝臣们心照不宣,知晓这是左正言在接机打压日益权重的内臣。不过自然有向来不喜内臣的臣子出面附和,一时间,朝中竟是一片对孙全彬的弹劾之声。 官家咳嗽一声,让朝臣们先静一静。孙全彬就站在他不远之处,却始终没有一句辩驳。 文臣们的弹劾是很难不搭理的,若是朝堂上不搭理,他们便会闯到宫门口请对。官家被臣子们堵在宫门里何止一两回,被大臣们的唾沫都喷过十来次了。 他思索思索,随即说道:“既然卿等如此上奏,孙全彬想来也确有失察之责。朕谕,责令渭州兵马钤辖孙全彬即日赴本镇,非诏不还京。” 群臣一片默然。 赴本镇? 对京官而言,赴本镇,便相当于被赶出了京城,去到自己领职之地就任去了。虽说官位不升不降,可此等责令,无异于贬谪。 通常,只有身有罪责的京官,才会被责令赴本镇,离开东京。 但群臣们又想:孙全彬如今领了渭州兵马钤辖,让他赴本镇,不就是让他去渭州去做钤辖渭州兵马么? 渭州可是这些年与西夏交战之重地,战时让内臣监兵已是他们极力反对之事。孙全彬如今在东京,管不到渭州,在那里的钤辖官本是个虚职。但如今让他直接去那里做起了实职,岂非真要去主掌前线战事了? 官家这一招,是明贬实升,又堵住了文官们弹劾的悠悠众口。 孙全彬的脸上,总算有了一分波动:他深知,这是官家把前线作战的机会交给了他! 他的时机,总算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赴本镇,就是原本领了外地官职却在留京城工作的官员,此后要前往自己官职所在地去工作了。
第115章 雁儿 春日,朝云终日困倦。 朝烟当年有孕时,从两三个月开始吐,一直就没停过。朝云倒是还好,稍有些显怀了,也并不干呕恶心,只是每日醒来不多时,就又觉得倦怠想睡。 反正朝烟从早到晚都不许人放她出去,又拿走了她的抄本,她在屋子里头也没事情做,每日也就是吃吃睡睡。 原本总爱和她说闲话的雪满安静地坐在地垫上,姐儿睡,她便也跟着睡一会儿。 若是姐儿有什么动静,她随时便能醒来。 自从当初姐儿在三清观出事之后,雪满的心里便总是充斥对姐儿的愧疚。若非她让白草去买羊肉汤,而她自己也下山去找白草,那郑迢就不会有此可趁之机,姐儿便也不会出事了。 如今姐儿浑浑噩噩,白草魂魄归西,她实在悔恨难当。 朝云在床榻上梦呓,呢喃着:“雁儿…雁儿……” 雪满便想:姐儿这是想念雁飞了吗? 雁飞从小就做姐儿的贴身女使,如今嫁到了外头,怀着身孕,要再回来探望姐儿未尝不可,只是有些麻烦。 她不知道,姐儿梦到的,其实是天上连翩飞过的大雁。 朝云又做了这个梦。 有人送了她一匹烈马,要让她驯服。 上一回做这个梦时,她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也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地。 如今再把这个梦续上,竟然看见,自己坐在烈马之上甩动着缰绳,马蹄下踏过无垠的枯草。焦黄色的草场并无生机,却因这样的萧瑟而更添了豪情。 她转过头,得意地朝着赠给自己马的人大笑:“长卿,你看,我还是能驯服得了它的!” 赠马者身下也骑着一匹乌骓,一身甲胄曾在梧桐林中见过。遥遥地,朝云看见他那张面白无须的脸。那是孙全彬,她看得真切。 孙全彬驾着马奔来,骑到了她的身侧。 “可要当心,这马烈呢。” 朝云并不当回事,仍旧飞驰。 一阵阵专属于西北的寒风凌烈地吹打在她披散的发上,枯死的草混着浑浊的泥的气息自下而上地弥漫,铺进她的耳鼻。远处有牧民幽辽的歌声,像是要把这片草场上万年的往事,用风中含混的乐音讲述给烈马与野狼听。 她抬起头,便是南飞的群雁。大雁的羽翼被它们以轻盈而苍劲的力道扇动,带起野草之上的尘泥与纤沫。 朝云转头问孙全彬:“它叫什么?” 问的是马儿的名字。 孙全彬道:“它没有名字,你可以给它取一个。” “嗯。”朝云再一次抬起了头:“那就叫它雁儿吧。” 他不必问为什么,看着天上高寒之处飞着的鸟,心与朝云的眼睛一样透澈。 “好,就叫它雁儿。” “雁儿……”朝云摸了摸马儿的鬃毛,“雁儿,驾!” 烈马却忽然不听使唤了,反倒骤然浑身颤动,似在癫狂。 “雁儿,你怎么了!” 马背颠起来,朝云握着的缰绳脱手。 她被狠狠地摔在了马下,摔在了干硬的草地上。脊背像被十把刀同时割开,痛得呼不出声,也许是摔断了骨头,她连动一动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孙全彬勒住马绳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她。四目相视,他似乎毫无过来拉她一把的念头。只是坐在马上,看着她罢了。 朝云喊道:“长卿,来帮我!” 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劲。明明她喊得很响,却怎么没有一点声音?就像当年她咽喉痛时那样,想说话,却不能说。每扯动一下自己的喉咙,就觉得有烈火灼烧着自己的嗓子,疼痛而炙热。 她不信邪,还是大喊着:“长卿!” 却换来那长卿的冷言冷语:“我就知道你驯服不了这匹马儿。” 既然明知她做不到,又何必送出它。 朝云痛苦地闭上眼睛,倒下了头,任由自己似被抽光了力气一般平仰在这草场上。 身下毛喇又粗糙的野草是一双双箍紧她的手,禁锢着她不准离开。每一回吸气,空中那草味便会添上一分腐朽。 是自己的躯体被蜉蝣吞没,层层叠叠的黑暗盖住了穹顶,再气势汹汹地倾轧而下。 很快,她浑身都被笼罩在玄色的深渊之中。 孙全彬不见了,马儿不见了,草也不见了。她在昏黑之中缓缓伸出手,触摸到冰冷的石砖。自己身下躺着的不再是连绵的草场。 天际被长钺劈开了一个口子,一道亮光倾泻而下,照亮了她的身侧。 她扭头看见的,是东京城高不可攀的城墙。 她倒在城墙之中,被困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长卿……” “雁儿……” 她痛苦地呢喃,可惜身边没有人会听见。 既然明知道她驯服不了马儿,何必又要送她一匹烈马。 一大口血,被朝云吐了出来。 “!!” 朝云梦中吐血,吓坏了床边的雪满。 她惊站起来,推了推梦魇着的姐儿,又冲出了屋门,到院子里比划着,叫来了韩婆婆和羌笛。胡琴赶紧再去明镜斋通传给朝烟。 朝云还是醒不过来,眉头皱得紧紧的。血迹自她的嘴角蔓至床边,点点赤色刺痛着雪满的眼睛。 韩婆婆系着搭膊跑着过来,冲进屋子就喊:“姐儿,姐儿!”又指挥着羌笛:“叫人去请大夫,雪满,倒杯白水过来!” 这并不是朝云第一回 吐血。只是上一次朝云仅仅是咳嗽时吐出了一小口。这次却是这么大一口血,染在白被上格外醒目。 韩婆婆不断地喊着“姐儿”,总算把朝云从梦里喊醒。 不及她睁开眼睛,先是闻见了一股腥味。等到睁眼,目光轻轻一扫,便见床边一滩鲜红。 朝烟正在看易哥儿走路。小小的人儿已经能踉跄着自己走几步了,乳母蹲在地上拍手,她便坐在一旁笑着。 用十几斤兔毛压出的垫子铺在地上护着易哥儿,软得像是云。就算摔了也摔不疼,朝烟不担心儿子会摔,只怕这地太软了,儿子会走不稳当。 下人来说了朝云的事,她吓得果子都掉到地上,一边说着:“去金紫医官药铺请大夫,去请诊金最贵的。不,不,上回爹爹给了我几张他的帖子,拿着爹爹的帖子,去找翰林医官院的直院陈医官!”,一边推开门冲去了隔壁院子。 陈医官今日难得得闲,听到有人用李中丞的帖子请他过府看病,便又要闲里找忙,赶到了许家。 要去诊脉,雪满要扶着朝云下床,却见朝云摇了摇头。她自己像没事人一般从床边站了起来,走去了外间,让陈医官把脉。 这位陈医官,多年前就被李诀请进府里给朝云看过病。 那时候,陈医官也悄悄与朝烟说过:三娘子的肝火难治,若是受气动怒,易气血上涌,吐血得病。 不想他一语成谶,至今,朝云确然是吐了血的。 陈医官医术有专精,专攻于人体阴气阳火之事。 他搭着朝云的脉象,眉头紧出了个“川”字。 “啧……”他脸上都是为难。 “医官,怎么了?”朝烟问。 “不好,不好……”陈医官抬起头来,对朝烟道,“三娘子久郁成疾,如今难治了。” 有只糙劣的手,猛然攥紧了朝烟的心。 她的眼睛满满地睁大,不可思议。 久郁成疾?……可她近来明明觉得,云儿已经比当初刚到许家时开怀了许多了啊! 她听易哥儿叫她“姨姨”,会对易哥儿展颜一笑。魏国夫人过来,她也会和姨母说上几句话。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15 首页 上一页 99 100 101 102 103 10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