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衷领着朝烟和孙全彬,往后院的柴房走去。 柴房外坐着守门的袁大,看见大官人与主母过来,肃立起身。 许衷抬抬手,袁大便将柴房大门推开。 一股恶臭从中袭来,不知夹杂了多少粪便与酸汗。朝烟嫌恶地退后一步,疑惑地看向里头。 那个里面,竟然匍匐着一个活人。 大门骤开,熹光倾入,把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人给照亮。 许衷柔声对朝烟道:“二娘,你先回去吧。” 朝烟却凝眉,认出了地上的人:“郑迢!” 顾不上什么恶臭,朝烟在认出他的那一瞬,便气急起来,欲冲上前去,亲手掐死这个害死朝云的畜牲。 许衷抓住了朝烟的手。 “二娘,这样的事,交给我们来做。” 郑迢已经被许衷一碗哑药毒哑了。 关在这里的这些日子,郑迢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身上的肉烂了一层又一层,就是死不掉。 一个多月的功夫,哪里还会不够他想通发生了什么。 无非就是三清观的事暴露了,他又被人抓住了。 他倒是不怨不悔,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尝苦果,也算是那一夜风流的报偿。 只是这般模样实在痛苦,想死不得,天天有人给他灌粥吃,也有药来吊着他的命。 这种日子再不到头,他就打算撞墙了。 柴房大门骤开,光照到了他的身上。 总算,总算有人要来结果他。 许衷想起自己当年在朝烟面前杀死西夏间者的事。 他那一枪,把朝烟吓得哭了好多天。 朝烟是娇养长大的,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二娘,你先回去。”他又对她说道。 若是让二娘亲眼见到接下来的事,恐怕又得犯晕恶心了。 朝烟并不坚持。只要知道这畜牲在许衷手里,她相信许衷会替她好好报复的。 若不是这畜牲,朝云也不至于…… 所有的仇恨,只能发泄到郑迢的身上。 院子里还下着雪,许衷一把伞,孙全彬一把伞。 两人静默地站着,瞧着柴房里那一滩人。 郑迢浑身缺了骨头似的趴在地上,抬起头,咧开嘴,朝着门外的两人笑着。 轻蔑又挑衅,正如他一贯的浪荡。 雪光遮蔽了他向外望去的目光,亮处的许衷和孙全彬在他眼里并不清晰真切。他不知道门外站着的究竟是谁,却能感到他们身上的杀意。 孙全彬收拢了伞,轻轻摆在地上。 “许大官人,请借贵地一用。” 许衷伸出手,示意他自便。 这里的柴房距离他和朝烟日常所居的院子远着呢,距离佛堂也隔了好些院落。 杀气和血气漫不过去,动手尽可随意。 孙全彬拔出腰上的佩剑,走入了那间柴房。 他将柴房的门一关,昏暗取代了光亮。 柴房之中,再无什么声响。 半刻钟后,柴房的门再次打开。 孙全彬剑上并无血痕,而柴房的地面却是一片鲜红。 许衷看着那里头的光景,忽然明白为什么只有孙全彬能在那场恶战中活下来。 一个人,要够狠,才能活。 他转头对袁大说:“处理干净些。” 袁大点头道是。 许衷心想:这样的人,为什么是个宦官呢。 为什么又要生在大宋呢。 孙全彬面色沉寂,将佩剑插回剑鞘之中。 跨出门槛,对着许衷抱了个拳。 许衷回敬一礼,黯然道:“无缘与押班连襟,实乃衷之憾事。万望押班节哀。” 孙全彬语气平静:“多谢许大官人。请大官人也劝令正节哀。” 袁大留在这儿收拾残局,许衷领着孙全彬出门去。 路上,许衷与孙全彬说起:“押班这次回来,可听官家说起过武学之事?” “我入宫时,官家方召见阮逸。武学之事,大抵将成。” “我朝崇文轻武之风盛行,不知武学一事,能不能改良此局面。” “……许大官人本为武将,不也弃官经商了。”孙全彬说道。 许衷叹气苦笑。 路过一间院子,忽而听见几声婴啼。 孙全彬停下了步子,扭头看去。 院门正对着影壁,遮住了里头的光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那是,三娘的孩子?” 许衷点头:“正是,三娘产下一对双生子。只是……二娘不想让他们再姓郑,抱了一男一女夭折了的幼童给郑家,只说是三娘生产的。三娘亲生的孩子,二娘做主留了下来。” “那这双生子,如何安排?”孙全彬问。 许衷依旧如实相告。 因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说,凭借孙全彬的本事,他自己也能查得清楚。 “方才岳丈大人来过,也见了这两个孩子。二娘将三娘的事告诉了岳丈大人。那一对双生子,打算过到兄长李莫惜的名下。” 李莫惜年长无子,其实是身有残缺。 他早年间流连烟花之地,患上了恶疾,寻求多方名医才得以治愈。只是病根终究种下,大夫说,怕是难再生育子嗣。 李诀知道儿子的无奈,本就想着给儿子找一继子,传承家业。 如今有了三娘生的一对孩儿,正好,成就李莫惜的一段父子之情。 族谱之上,只写这是王娘子所生,乃李莫惜的一对嫡子。 李诀也给一对孙儿取了名,哥哥为格非,弟弟为绍先。 孙全彬走出许家大门,抬头望着天。 雪与阴云盖住了整片苍穹,不见其后的日光。 他一手牵着马,一手执着不曾打开的伞,走在马行街上。 低下头时,鲜血从口中喷出,吓坏了路边的行人。 众人惊声叫着,一时乱成一片。 他的血溅在雪地上,心口一阵绞痛。 朝云,朝云。才十六岁的朝云。 终为暮雪。 从此后,世上再无李朝云。 作者有话要说: 为朝云写的诗: 梧桐 这样对吗 违拗你的荫蔽 做个奔袭塞外的野人 离开你,离开这条误闯的牙道 梧桐,这样对吗 从这里走出去 看,天有多高 而地陷得却太深 我伸出手,再也够不到你的枝叶 梧桐,这样对吗 除了风以外 只有我触碰过你 我也羡慕风 风却羡慕你 梧桐,这样对吗 岿然不动抑或远行 梧桐,请别说我错了 梧桐,这样对吗
第124章 高台 李朝烟在一场重病之中,度过了庆历二年的冬。 先是日夜无眠,后又沉睡了半月之久,夜啼呢喃之时,喊得都是“云儿”的名字。 魏国夫人心疼朝烟,更痛心于朝云,华发徒生。 许衷为朝烟便请京畿名医,总算在庆历三年开春之际有了好转。 朝烟能够下床走动,也抱得动易哥儿了。 只是,易哥儿趴在朝烟肩上时,偶尔也会问道:“姨姨呢?姨姨去了哪里?” 朝烟抹开眼泪,告诉他:“你姨姨,去了西北呢。” 开春,天气回暖,日子总算恢复如常。 李绍先与李格非都养在州桥投西大街的李府之中,王娘子本不大乐意替人养孩子,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可养上了这么几个月,才发觉有了两个孩儿之后,终日无趣的日子总算有了点牵挂、盼头。 李莫惜来信,叫她善待两个孩儿。等他这一任期满了,就会请旨回京任官。 姜五娘也喜欢这两个孩子,她最会逗孩子们高兴。哥哥安分点,她便可以去逗哥哥笑。弟弟整日哭,她也能把弟弟给哄好了。 几个月大的孩儿眉眼都长开了些,格非虽是哥哥,但身子更为瘦弱,眉眼承袭了郑平,已可见日后清朗之姿。而块头更大些的弟弟绍先则不然,他的眼梢微微上翘,是一双像极了杨氏的桃花眼。 因这对双生子生得并不相像,恐怕将来有人议论,族谱之上,将兄弟二人的年岁写得差了一岁。一个是庆历二年生人,一个是庆历三年生人。 王娘子心大,也不去过问为什么双生子双相,只一心抚养着孩儿。 三四月之中,与西夏战事初平,朝堂有了大变动。 呂夷简罢相,輔臣皆进官。 戶部侍郎、平章事、兼枢密使章得象,加工部尚書、枢密使。 刑部尚书、同平章事晏殊依前官平章事,兼枢密使。 宣徽南院使、忠武节度使、判蔡州夏竦为戶部尚書,充枢密使。 市井茶坊之中有人议论起,说,官家这是要为新政改制在选能人任官呢! 从去岁秋,尹洙上书声呼改制开始,到今岁正月里孙沔上书,请官家下定决心改变政治,本朝冗官、冗员之弊愈来愈受朝中人重视。 官家这一春的提拔任用,像极了为实行新政而拣选能才。 国子监直讲石介,感念这几月来贤官之得用,洋洋洒洒九百六十言,仿唐大儒韩愈为博士日作《元和圣德颂》千二百言,作下一篇《庆历圣德颂》,盛赞当朝皇帝陛下富任人之才,仁政得行。 于维庆历,三年三月。皇帝龙兴,徐出闱闼。晨坐太极,昼开阊阖。 世人同庆自己生于龙兴之朝,官家仁和贤明,文坛大才涌起。庆历圣德,当为后世所铭记。 小儿们歌咏着此篇,一时,东京上下,无人不会诵读。 秦桑随口学了两句,跑回家里,唱给李朝烟听。 “皇帝一举,群臣慑焉。诸侯畏焉,四夷服焉。” 李朝烟听完,扯出一个笑,咳嗽了两声说道:“你这唱的,要是给石先生听见了,恨不得自己没写过这首诗。” 秦桑吐吐舌头:“姐儿,我也听不懂意思,就听了个大概。想着姐儿会不会没听过,才跑回来唱的。” 朝烟摸摸她的脑袋:“傻丫头,这诗遍东京城都传唱遍了,我又岂会不知道。” 她撑着榻子站起来,走到了书房里,拿住自己昨日写得一副字。 写的正是《庆历圣德颂》。 工整端方,是上佳的真书。 朝烟的字向来都这么漂亮,当年在家塾之时,就常常被范教授夸赞。 逢年过节,家里要发些帖子出去,但凡她有空的,都会自己上手操劳。客人们一看见帖子上的字,便知道这时许大娘子亲手所写了。 秦桑能认得字,但字与字拼在一起,却又不晓得其中的含义。 指着上面的一句,问道:“姐儿,这‘一夔一契’,是什么意思呢?” 朝烟道:“夔和契,都是古代舜帝时候的贤臣,写在这里,就是说范仲淹和富弼这两个人,就像夔和契一样,是贤德的能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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