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老马,驾着一位将士,从渭州千里辗转,终于回到了东京。 当初定川寨大败,官家一封急信,让他务必守好渭州。元昊兵退之后,速速回京禀报。 为了官家的帅令,即便归程之路疲惫而艰险,也要赶回来。 东京城的城墙内外,悠悠地飘起了雪花。 城门并不宽阔,守城门的将士看见了戎装的他,伸出兵器将他拦下。 他勒住马,看着城门中一队出殡的丧队缓缓从自己面前走过。 目光并未在那雪白一片的人群之中久留,他对着守将出示了自己的腰牌。 “是孙押班!”守将大惊,立刻放行。 “驾!”孙全彬一夹马腹,马儿又奔驰起来,朝着官家所在的禁中而去。 雪片落满他的甲胄,也落在马儿的辔头。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问他:“你去过西北吧?” 他说去过,她就想听听西北的事,还是“打仗的时候的”事。 他告诉她,那里是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 与平日的西北一样,同样的黄沙漫天,同样的千里冰雪。只是打起仗来,活着的人少,死的人多。 这次的仗,确实如是。 定川寨一战,活下来的太少了。葛怀敏死了,曹英死了,李知和、赵珣、叶芝春、王保、王文和刘贺,那些前月还在与他商讨用兵之道的将领们,一个个都丧命于那里。 他从血海里杀将出来,为的就是活着回到京城。 再见到官家。 也为了再见到她。 他记得她也曾感慨过西北那里是生杀之地。 她说无论那里有多么凄苦,她总觉得那里是世上最豪情的地方。 孙全彬也觉得,她该去那里的。 “失望也好,满足也罢,总得先去看了才知道。 不去看,我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明明闭上眼,好像也能看见,可睁开眼就没有了。” 那时李朝云还没有嫁人,偷偷跑出来,和他在长庆楼上喝酒。 她说:“想去睁开眼还有的地方看看。那里和东京不一样。长卿,你去看过,我也想去看。” 那个晚上,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还记得。 闭上眼,好像也能看见她,可睁开眼就没有了。 孙全彬能回来,官家也颇有几分意外。 他接到的消息,明明是前线部将多数阵死,孙押班不知所踪。 不想,孙全彬竟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还带来最要紧的军情战报。 他详细地列了在前线所得敌情,元昊兵力如何,部署如何。哪支兵扎在哪个地方,又是哪个将领率领。事无巨细,一一列明。 官家立刻叫人呈上舆图。指着邠州、泾州二州,说道:“当下最能解关中之困的,当是此处。” 官家沉思许久,想起了在那里任职的范仲淹。 “若仲淹出援,吾无忧矣。” 他如是对孙全彬道。 孙全彬卸了甲胄,牵着马,缓缓走出了宫门。 官家让他回府好好养息,不必急着回宫轮值。 马儿跟着他,一路从渭州赶到东京,也是疲累无比。 人和马儿,在雪里施施而行,从宣德楼,又到御街。 走到了景灵东宫,他抬眼望去,看见了彩楼高结的长庆楼。 经纪摊贩们在街巷之中欢快地叫卖,撑着伞的小娘子们结伴而游,嬉笑声,谈天声,塞满了一整条大街,也闯进了他的耳朵。 和边关的萧萧风声很不一样。 东京,总是这样一派盛世祥和。 哪怕定川寨几乎全军覆没,在千里外的汴梁城,这里依旧是歌舞太平。 火烧不进来,血也流不进东京人的眼中。 看不见的战争,那就只是嘴中闲话时的谈资,一顿茶饭过去,也就忘记了。 他的一身征尘,早就被东京城的这场初雪洗尽。 莫名地,他牵着马儿,开始往马行街走去。 先走过的是潘楼街。 潘楼酒店涌进涌出的食客们如海潮,一波连着一波。小二迎来送往,口中喊着:“贵客三位,里边儿请。”酒店门口摆卖衣服、书画的摊贩都去躲雪了,卖帽子、头面地还撑着伞,喊着自家的东西比别家更便宜。羊头、螃蟹被一盒盒摆在布上,鲜香勾着路人去买上一篮。 有夜叉棚和莲花棚的瓦子今日排了新的戏码,讲小说的王颜喜正说着当年李世民御驾亲征的往事。他说得惊险又有趣,听客们阵阵叫好,银子如流水般赏赐出手。 山子茶坊外车马盈门,对街唱曲儿的姑娘们等在檐下,盼着附近的酒楼茶坊里能有想听曲的客人,好把她们请去暖和点的地方,坐在火炉边弹弹琵琶。 小儿们不识字,错把萧条的词唱成了欢调,错声唱着一曲《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孙全彬不由得侧耳而听。 那些边塞的无奈与苦楚,在儿童们的欢歌笑语之中,变得无比轻快。 到了马行街,便是另一番热闹。 小货行和九曲子周家对门而望,吃饭的,买物的,都乐呵呵地笑着,撑着伞在街上走过。 孙全彬牵着马儿,从马行街最繁盛处,拐进民巷之中。 巷口的寒风吹得他衣摆摇动,他想,从门前路过就好。 只是路过罢了,也不会有人看见。 可当他走到了许家的门前,却停下了步子。 缰绳绷紧,马儿被他勒停。 许家门前的石墩上,绑着一圈白布。 这是家中有丧的意思,这一家,近来死了人。 孙全彬愣愣地看着那白布,寒意从衣袖中灌入,冷逐渐侵入骨中。 “吱——”,门开了。 朝烟搀扶着李诀从大门里走出来,许衷跟在他们身后。 父女二人,面色一个比一个憔悴。 几人看见门外站着的孙全彬,都是一愣。 孙全彬亦然。 他想离开这里,逃开。 他欲飞马,逃离这让他害怕的地方。 他在害怕什么,心里正想的是什么,他不敢说。 却见李二娘忿忿地对他道:“孙押班?”
第123章 残局 郑家出殡,埋葬进士郑平之元妻,及一对早夭了的龙凤胎。 几日前,郑平从许家接到人后,便晕死在了马行街上。 人们都说,这郑家没福气,这么好的一个亲家,这么好的一位娘子,这么好的一胎龙凤,一夕之间便没了。 任大娘子拿了许家给的八百两白银,从此不再为人接生。 雪满被自己的姑姑姑父领走,朝烟给她放了籍契,此生不必再为人奴仆。 许家宅门之中,李朝烟与孙全彬对面相坐。 许衷坐在朝烟身侧,轻轻按住朝烟的手。 朝烟的手发颤。 没人开口说话,许衷便道:“孙押班今日刚回到东京?” 孙全彬默然颔首。 “押班征战辛苦……东京前有传言,道是押班战死疆场了。” 孙全彬侧过脸去,看见屋外的檐上,也结着白色飘带。 他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从面前两人的口中,听见不想听到之事。 可许衷却无意瞒他。如今情境,但说实话无妨。 “二娘的妹妹不幸亡故了,家中刚办完丧事。” 他淡淡地开口。 孙全彬转回头来,低声地问:“是三娘?” “正是。”许衷点头,“难产而亡。” 孙全彬再次默然不语。 他低垂着眉眼,不看朝烟与许衷,只是看着面前的一杯茶。 像是并不关心,又像是在沉吟。 朝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自己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许衷轻柔地安抚着她,她却还是忍不住,颤着声音,开口说道:“孙押班,你认得我妹妹吗?” “……”孙全彬不说话。 这是一个不需要答案的提问,在座之人各自心知肚明。 朝烟又问:“你知道我妹妹对你的心意吗?” “……” 孙全彬还是闭口不言。 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个不会藏匿自己眼神的傻姑娘,在他说起西北风光之时,目光是那样热忱又崇仰。 比美酒更为醉人,比烟火更加响烈。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一贯的沉默令朝烟忽生了悲凉。 “孙全彬,你对云儿,可曾有过真心?” 孙全彬将面前的茶一口饮尽。 初雪覆上了门外的庭院,盆中的枯木毫无生机,只有素色的惨白。 寒风吹拂檐上飘带,又吹来邻院三两晚菊,翩翩然落地。 似是冻川之上开出了艳丽的花,不添美色,徒增凄凉。 “怎么会没有呢。” 他放下茶盏,无奈地苦笑。 “我本生于深渊之中,忽然得见天光。” “岂会不动心。” 他想起多年前,在梧桐林之中,第一次碰到李朝云的那一天。 那是官家的金明池宴,他一身戎装无须近侍,游走在梧桐林里。 朝云就像一匹迷了途的小狼,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一通胡走,越走越深,走得绕晕了方向,怎么也走不出去。 他远远地见到了她,想要上前去看看。他想,东京的小娘子们生于富贵之乡,身侧总是不乏下人小厮,她一个人迷失在这种地方,怕是要哭作梨花带雨。 可却看见李朝云用衣袖擦干了眼泪,不哭也不喊叫,独自一个人,硬是要走出去试试。 明明一点儿都识不得路,却偏偏要自己走。 实在走不通了,还想着捡石头在树上画痕呢。 那一天,他便知道。这个小娘子,是和别的小娘子都不一样的。 那是东京独此一个的李朝云,如今死了。 幼狼沉于流沙,消逝于世上。 雁门关的云,散了。 这样的事总觉得虚幻不真,却又觉得,似乎早就能料到了。 许衷感受得到,原本在发颤的朝烟,听见了孙全彬的话,忽然平静了许多。 大抵是知道了朝云并不是衷肠错付,心中也有了点安慰。 他开口道:“孙押班,还要多谢你前月送来的礼物。礼物我不曾处置过,前些日子事多,也无暇顾及,如今押班回来了,不妨亲自处置吧。” 朝烟惑然转头,有些奇怪。 礼物?什么礼物?孙全彬前月送来的礼物,为什么许衷没有和她说起过? 孙全彬长长地叹气,颔首道:“多谢大官人还为我留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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