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着,又想到了自己。 若是自己到了要说婚事的时候,会不会也像姐姐这般如意呢?事情还太早,她压根说不准。可若是到时长辈给她说的亲事是她不喜欢的,她想,自己一定不会像话本写的那样含恨出嫁的。她要嫁的,一定是世间最有男子气概的人,是上阵披戈杀敌的英雄。或许将来,她还能跟那人学得一些武艺,然后去远远的边疆。先斩了那犯上的赵元昊,再逼退北境的契丹人。 从前有女将军后母辛妇好,如今能不能再有个女将军李朝云? 就像登基称帝的武则天那样,做个与别的女子不一样的女人。 朝云合上书页,闭上眼,看见的就是万里北地,有千匹骏马奔驰,手中的长剑负凌云之气,奔向苍穹之下。 身边之人是谁,她看不清。 低头看见的,是只属于自己的一身甲胄。鳞片锃亮,底间纹虎。 她笑了。 十一月末,官家祭祀于圜丘,大赦天下,并加恩百官。 年号亦从景佑改为宝元。 李诀本就是御史台的长官,在御史台的职事官已是无恩可加,官家便再给李诀加了个寄禄官的品阶,每月可多领点俸禄,也再加了李诀先母的诰命。 宫里的中贵人来颁诰命的旨意,李诀在前堂领了旨谢了恩,再把诏书拿去朝烟那里,要她好好保存存到家祠之中。 朝烟问了句:“来的中贵人是谁?” 李诀想了想,道:“是个不曾来过的。叫作孙全彬,新领的内侍押班一职。” 这名字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朝烟想了想。 李诀又道:“先前元昊请使,官家派去的中贵人便是这位。” “哦,就是领了山西两地都监的那位内官!”朝烟忽而想起来了。 她祖母受封诰命是件大事,哪位内官颁旨、御赐的东西有多少,都是要一一记下来的。 今日来的这位,她先前并不曾听说过名字。似乎是这两年才在官家身边红起来,官职升得格外得快,想来是有点本事在身。 他来给祖母的诰命颁旨,实也是件幸事。 朝烟叫流霞把诰命的事一一记下,坐在祠堂里,看着先祖的牌位,忽而想起了一件事。 她问流霞:“若是我出阁了,那家里的庶务,谁来操持呢?” 妹妹朝云从不曾打理过这些事,姜五娘本没有这个资格。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个常常拎不清轻重的王娘子了。 虽说自从上回朝烟遇险后,朝烟不再如从前那样不喜欢这个嫂嫂。但一想到将来李家的庶务要交到她手里,朝烟心里总是难过。 流霞不敢接话,只说:“姐儿以为呢?” 朝烟叹口气:“要不,将来你留在家里?无论家里谁管这些琐事,都有你和翠玉襄助,总会好些吧。” 流霞低着头:“但凭姑娘吩咐。” 当夜,流霞悄悄去找了趟罗川。 罗川刚冲洗完身子打算睡觉,听同屋的人说流霞姑娘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衣服随随便便一系就冲到了屋外,半身皮肉露在外边儿。 流霞白他一眼:“衣裳穿好。” 罗川扭好衣裳,一脸媚笑问:“怎的来找我了?” 流霞站得直直地,扭过头去不理他。 罗川便哈巴狗似地挪到了她的侧边,凑上去问:“姑奶奶,这怎的又不高兴了?” “没事。我走了。”流霞气呼呼地走了。 自然,她的气呼呼只在心里,面上可什么都看不出来。可罗川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与人情,这样的面色,他一眼过去便知是她有心事。追了几步,不停地问“到底怎么了”。 流霞停下步子,幽幽地问:“如今姐儿与许家下过细帖子了,家里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了。你是孟婆婆的儿子,孟婆婆将来会跟姐儿一道去李家的,那你呢?” 罗川笑笑:“都说你算账厉害,不想你算将来的事更了不得。这姐儿跟许家也只是下了细帖子,小定大定都没走过,过门更是远远的事,你现如今就想那时作甚?” “总要到的。那时,你会跟去么?” “我本就是姐儿院子的,不仅跟着我娘,也得跟着姐儿啊。” 流霞呆站着瞪了他一会儿,推开他走了。边走边说:“若是那样,你就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罗川凝眉,看着流霞离开。 “这姑奶奶是怎么了。” 等到入了十二月,许、李两家之间的来往更繁。 因诸多琐事都需要有长辈定夺,魏国夫人短短地住进了李府,暂住在轻荫阁里。 十二月初三,许家送来许口酒一担,用花络罩着酒瓶,饰以银丝线织成的花胜八枚,由平西送到了李家。 李诀尚不在家,是魏国夫人出面接下的。 大门着红,邻里就此知道了这两家将要结成的喜事。 平西亦送来书信一封,写了许衷的母亲梁氏前来相看新妇的日子。 万般礼数都做得周全,魏国夫人看着也舒心。她本还担心这许家是商户人家,不知道什么娶妇之礼,不想草帖子、细帖子、初定礼都一一符合规制。 故而她安排的“回鱼箸”也最是详尽。回鱼箸算是女家给男家的回礼,要淡水两瓶,活鱼五只,箸一双,皆装在那男家送来的酒瓶里头,再送回去。若是寻常人家,一切都用普通的便算数了。偏偏魏国夫人主持之下,万事都要做得最好。 淡水,是托了内官去宫中御井里打来的。活鱼,是叫人快马从南边送来的。一双箸,叫了东京城中最好的工匠三天三夜雕刻而成,金上镶了玉,玉里雕着花。这么一担瓶子又送回了许家,两方都有脸面。 十二月初九,梁氏自马行街而来,一路到了州桥投西大街,车停在李府门口。 这是婆母来新妇家相看媳妇。 李诀依旧不在,仍是魏国夫人接待。 魏国夫人见着梁氏第一眼,便愈加放心这门亲事。梁氏是个面相和善之人,说话也温声细语。虽说礼数等终究不及官宦之妇那般讲究周全,然话语之间的恭谨柔和叫人听了舒服。 朝烟坐在入芸阁的正厅里,等着梁氏过来,手里的帕子被不停地拉扯着。孟婆婆轻轻说道“姐儿别怕,又不是什么大事”,可朝烟的心就是怎样都静不下来。 秦桑跌跌撞撞跑来:“姐儿,人已经到门口了”。 孟婆婆瞪她:“到了就到了,没点规矩!” 朝烟唰一下站起来,往外望了望,又讪讪坐下。 其实,心里不安的不仅仅是朝烟,梁氏亦然。 她常年不走出家门,多年不与外人说话了。可这是儿子的婚事,她不能不来。 虽说她心底相信儿子的眼光,知道儿子挑中的人一定会是好的,可一听到御史中丞这样的名号,梁氏还是心里打鼓:万一这家人瞧不上商户,她该怎样做才不给儿子丢脸呢?她也知道朝烟生母走得早,家里没有主母。万一今日出面来见她只是个下人,她该不该再进去呢? 不想在李家门口见着的,是当朝皇后的母亲魏国夫人。 这算是给足了她许家人的面子。 而一路跟着魏国夫人进了入芸阁,看见了正厅里的李朝烟,梁氏不安的心才算安定下来几分。 朝烟乖乖巧巧地坐着,一张脸儿似画中女郎般精致,头上一朵银花胜,是她前几日亲自做的。她一笑起来,光彩似要将日头都比下去。 这样的姑娘,梁氏见了,心里直喊着喜欢。
第52章 明彩 梁氏给朝烟插上了簪子,寒暄了几句,便走了。 此后,直到朝烟过门,二人之间都不会再见上一面。 魏国夫人坐在朝烟身旁,笑道:“你这个婆婆是个好相与的。” 朝烟红着脸:“姨母,还没成亲呢!” “好,好,不是婆婆,是未来婆婆。”魏国夫人拍拍朝烟的手,“凭你姨母一双眼睛,无论看什么人,一眼就知道这人好差。你未来婆婆不是个刁钻尖酸的人,看着就和善。” 她又伸手取下了先前梁氏给朝烟插的簪子,放在手里打量:“你看,这簪子也是精巧的。虽这珠子只是小小一枚,上头竟能雕出这么多的人儿,像幅画一般。” 朝烟也看着这好看的簪子。 许衷送来的东西,总是又新奇又好看的。就像七夕时的那一个摩侯罗,全身肢干都能动,还能给它换衣裳,有趣极了。 这枚簪子亦然,像把画雕了上去。 她轻轻抚摸,浅浅地笑:“许衷是个有心的人。” 魏国夫人瞥她这幅模样,显然是陷进去了。十几岁的少女,如是这般,为自己的情郎欣喜又羞涩,直看得她回想自己待嫁时的光景。 眨眼几十年过去,嫁人先先后后的事都忘得差不离了,可当初婆婆来给她插簪子那天,还是能想得清楚。婆婆抓着她的手说“好孩子”,正如今日梁氏所为。 许衷的车马此时正停在州桥边上。 梁氏一从李家出来,他遥遥地看见,便赶了过去,扶着梁氏一同上车。 “母亲见到二娘了?”许衷问。 梁氏点点头:“见到了。生得秀丽端庄,我见了欢喜得紧。” 许衷与有荣焉。 梁氏又言:“她那个姨母,便是魏国夫人,对我也是客客气气的,可见她家看重你。” 许衷笑了:“也是看重母亲。” “我不过一介商人妇,有什么值得她家人看重的。还是我儿争气,从前也有点功名。”梁氏捻上了手里的佛珠,“若非如此,哪来这么好的亲事。” 许衷便收敛了笑意。 心底叹了口气,终也说不出什么。 他总觉得,人便是人,无论是农是商,是文是武,都是一般爹娘生养的人,都是血肉之躯,无论贵贱。可他的念头终归是荒谬。细细思索来,母亲其实是对的。 读书,考取功名的人,便是比行商的高贵。 路上,又讲起小定的事。 梁氏道:“与魏国夫人商议过了,小定大定都等过了年再说。粗粗地说了说婚期,大抵要在来年十月了。” 许衷默然许久。梁氏还以为他觉得迟了,不想他却说:“是否急了点,怕安排得不周全。” “自今日起来算,也还有足足九个月多,倒也是够的。” 能早点定下来,梁氏还是希望新妇能早些过门的。数年前许衷也有过一位下过细帖子的未过门的娘子,只是许衷的父亲意外出了事,许衷要守三年孝期。那位娘子等不了他三年,故而许衷的婚事拖到了如今。 东京城其他与许衷一般大的儿郎,有些人的孩子都五六岁了。许衷的娘子,却还只插了簪。且到明年十月,许衷又要更大一岁。总是拖下去,她总是难以心安。 许衷看自己母亲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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