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看着那位叫作“长卿”的郎君,一改先前的武气,穿上了内侍的衣服,浑身发愣。 朝烟看着朝云发愣,心里一阵阵抽紧。 不是吧? 罗川没打听到的“长卿”,姜五娘也不认识的“长卿”,竟然是个内侍? 孙全彬默默退下,余光见到了愣住的朝云。 他微微点头示意,而朝云的目光粘在了他身上,直到他消失在了殿外。 朝烟不可置信地问妹妹:“是他么?” 朝云不可置信地点了点头。 朝烟的筷子,摔在了地上。 朝烟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从来都只爱阳刚豪气的妹妹,喜欢上的会是这世上最阴柔的男人——内臣。 回到府上,朝烟还觉得头“嗡嗡”地响。 内臣…… 是啊,内臣。 她怎么没有想过,本朝能领兵打仗的人,又不只有真正的武官!皇帝近臣的内侍们,也是能带兵去边疆的! 朝云要找的那个长卿,便是那个内侍押班,孙全彬! 她拉着朝云,在自己的内室里讲悄悄话:“既然如此,那你可千万不能在惦记着他了!” 要跟妹妹说这些,朝烟只觉得头疼。 可朝云却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是个内臣,你还惦记他什么?” “为什么内臣就不能喜欢呢?” “你晓得内臣是什么吗?”朝烟深深吸气,“内臣,说的好听点,是宦官。说得难听,就是阉人!” 朝烟朝云都未出阁,对男女之间的事都不晓得。可朝烟自认是朝云的姐姐,就该好好教化她,与她把事情说清楚。 “内臣是不该喜欢的,也不准喜欢。如今你也知道他是谁了,可不准再和人说起他!” “为什么不能说起?” “你说起他做什么呢?好云儿,你听姐姐的,喜欢一个内臣,将来只有徒伤心罢了,你又不能嫁给他!” 朝云死倔:“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内臣不是也有娶妻的么?之前那个副都知任守中,不也有一位妻子吗?我怎么不能嫁给内臣了?” 朝烟也气恼起来:“任守中娶的是个平民妇人,家里吃不上一口饱饭了,才会把自家娘子嫁给一个内臣!你是什么身份,你自己想想,你与一个内臣,能有什么结果!” “平民妇人能嫁,那么我也能嫁。”朝云的性子上来,喉咙也响了,“姐姐,你能嫁给喜欢的人,怎么我就不行了?他虽然是个内臣,可也是我喜欢的那种人!” “你才见过他几次,怎么就晓得他是哪种人?” “我看他一眼,就看得出来了!” “你才几岁,能看出什么!那人到底是诓骗了你什么,叫你这样惦记他!” “他没有诓骗我,是我自己要喜欢他!” “你晓得什么是喜欢么?” “我怎么不晓得!”
第64章 前夜 朝烟气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第二日天亮了,困得不行,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 朝云则愈加,第二天醒来时,喉咙又肿痛起来。 许家今日来下财礼,是王娘子出面承接的。朝烟睡到了下午,直奔着姜五娘那里而去。 “五娘,你可知道入内内侍省的内侍押班?”朝烟气呼呼地问。 姜五娘一拍手:“啊!去岁才新晋的那个内侍押班!孙全彬!对对对,他的字就是长卿!” 朝烟两眼中尽是怒气,坐到姜五娘身边,猛地喝茶。 姜五娘思索:“你上回给云儿问的,不会就是他吧?” 朝烟瞥她一眼:“就是他。我昨日进宫,见到他了。” “啊!”姜五娘重重叹气:“我上回怎么没想到,这能带兵的,不止武将,还有内臣呢!那个孙全彬,就领了山西二州的都监,也算是个朝官!” 朝烟冷哼:“你还说自己什么人都知道!上回就没想到他?” “那我怎么知道云儿会问一个内臣嘛!” “……” 朝烟默然良久,也叹出一口气:“如今的内臣多有娶妻养子的,那个孙全彬,有妻子了么?” “!”姜五娘一愣,“他倒是没有,但……?” “我就随口问问。” 姜五娘猛地站了起来,瞪着她:“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自秦汉来,就没有过娶妻的阉人。虽说我朝奇怪,阉人都能娶妻,但云儿是你亲妹妹!阉人,阉人是世上最恶心的人!你!” “我说了就随口问问。我跟云儿一母同胞!” “你知道就好!”姜五娘还是气闷:“你都不晓得,这世上的阉人有多坏多恶心!他们自己少了东西,就想法设法地给自己找补!恶心煞人!” “……” “不准再想!叫你妹妹把那个孙全彬忘个干净!就算是个农夫,也比阉人好!” “知道了。” 朝云呆在山光阁,将近两个月没有出过门。 前几日还好,朝烟只想着这是妹妹在生气,可时日一长,她也担心妹妹心里长久憋闷要坏了身体,赔笑着去看她。 朝云躲在书房里,偶尔让她进去一次,也只是随口讲几句话,不肯多说什么。 朝烟便挑她爱听的说:“你新做的抄本,给姐姐看看?” 朝云这才肯说话了,拿出手抄的抄本,给朝烟讲:“这一本不是先前那个了。先前那个只有诗,我写了太多遍。这一本,是我挑了历代的文,我觉得有侠气、豪气的都在里头。” 朝烟笑着翻了翻,看见了诸如霍光、李将军等人的传,也有《战国策》之中的策论。 “这是第一版,写得乱了些。”朝云道。 的确,文章历朝历代的都有,交错混乱在一块儿。加以她的“飞书”,看上去也不怎么清爽,别字还多。 朝烟挑出几个错字,给她勾画出来。 “说你急性子,你偏偏耐得下心来。说你有耐性,你却又总是焦躁。”朝烟笑着把抄本合上,给妹妹收拾收拾杂乱的书桌,“前几日韩婆婆说你又喉咙痛,可要记得吃药。” 朝云在凳子上一坐,低着头:“总是吃不好,不如不吃。” “不吃就更不好了。也多出门走走,上回那医官不是说,叫你多走动,散散燥火么?老是憋在屋子里不好。” 朝云撇撇嘴。燥火,哪里是出门走走就散得掉的。 近来太子中允、直集贤院富弼上疏,大言赵元昊六条反状,又言两府众臣八事又罪,浩浩荡荡一文,直逼官家下令出兵。已是箭在弦上之势,谁都在等着官家的旨意。打还是不打,总要有个说法。 朝云等了几日,等得唇焦口燥,也没等到一个准信。 朝云出山光阁,还是为了朝烟的大婚。 前前后后准备了近一年,终于到了十月。许、李两家都喜庆得很,到了过大礼的前一天,许家送来了催妆的冠帔和花粉,孟婆婆则带着花璞头去了许家,又在两人明日过礼用的婚房里挂了帐子,铺设房卧,唤之“铺床”。孟婆婆带着李家的几个女使过去,到了许家,见着每个人都发利市茶酒,算是女家先带来点福气。 朝烟则在入芸阁里,跟自己院子里的女使们讲着话。 大多数人都是能跟着朝烟嫁到许家去的,但有几个年纪到了的,没法跟过去,朝烟前几个月都一一把她们发嫁了。如今朝烟也要嫁人,那几个便回来贺一贺。主仆之间,话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哭得最厉害的,便是平日看着最端庄的燕草。 “姐儿,我舍得不你。”燕草哭得抽抽噎噎,把朝烟都哭得心疼了。 朝烟当然也舍不得燕草,只是:“燕草,你一入宫,便是个典正,算是女官里头很大的了。” “姐儿栽培,我…此生无以报答姐儿!”燕草重重地磕头,朝烟赶紧把她扶起来。 “哪里就是我栽培你呢,是你自己有本领,能让表姐看得重呀!别家的女使,哪有入宫做女官的本事。” 秦桑也哭了:“就是就是,燕草姐姐,我们都羡慕你呢!” 她一说话,别的人倒含泪发起笑。 朝烟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哂她:“你要不想和我一起去许家,我也把你送到宫里去。只是你没燕草的本事,当不了女官,就只是给表姐洒扫去的。” 燕草垂泪而笑。 这是她最后一回在姐儿和秦桑身边笑了。午后,她便要入宫去了。从此之后,她再也不叫燕草,而要被叫做董娘子了。 小时候,燕草的家里还算富贵。 她有个当小官的爹爹,也有个疼爱自己的娘。 她能读书,也能坐着小轿子满城地玩。看见冰雪元子,娘总是会给她买一碗。 偶尔路过那做高高大大的宫城,娘会告诉她:若是小宝儿将来有了出息,就能进那里头去看看。那里头有官家,有娘娘,有中贵人,还有各种各样的女官。我们小宝儿这么聪明,说不准将来会当女官呢! 后来爹犯了事,流放了。娘哭瞎了眼睛,跳进井里死了。她家没了,她被人牙子带走。 她的梦想,从做一名女官,变成了活下去。 人牙子知道她读过书,把她的价钱卖得老高,东京城里的富贵人家却都喜欢她,在人牙子那里抢她。那天来的人都有谁,她早就忘了。只记得,最后带走她的,是孟婆婆。 然后,她有了个新名字——燕草。 她也有了新主子。她的主子,叫李二娘。 没有人再想起过她姓什么。 她以为将来她的一生,做到了头,也就是陪在李二娘身边,一直伺候她,照顾她,直到李二娘出嫁,她也变老了,变成了如孟婆婆那样的管事婆婆。到那时,也许会有人叫她“董婆婆”。 没想到,姐儿真要出嫁了,她还没熬到婆婆的年纪,却忽然拥有了新的名字。 董娘子。 像一个真正的娘子,一个没有过犯事父亲的娘子。 她哭得满面阑干,又笑得涕泪俱下。 秦桑和她抱到一块儿。 董娘子摸着秦桑的头,告诫她:“以后照顾姐儿,可要谨慎小心些!别再那样粗糙!” 秦桑也告诉她:“你入宫去,更加要当心,要做好自己的差事!” 朝烟一旁说道:“燕草我是放心的,你才让人担心呢!” 董娘子一走,朝烟身边的一等女使便少了一个。 魏国夫人本想赠给她一个好的,朝烟却直接提了小女使欢莺上来,说她是入芸阁里最欢快的,真如名字一般每日都开怀,放在身边也开心。 魏国夫人看了看欢莺的样貌,觉着是看得舒心,也就同意了。 而流霞、翠玉两个,朝烟思索再三,决定还是带去许家。此前为了王娘子管家一事,朝烟本想叫流霞留在李家帮衬着王娘子。但这大半年下来,王娘子管得也不差,流霞也不必再留着。跟她到许家去,也能帮着打理打理许家的中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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