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先要知道那人是谁,才能知道这事能不能有眉目。 罗川从市井之中带了消息回来,不过不是关于那位长卿的,而是一首新诗。 他带来的一张长长的纸,说是买它花了足足一吊钱,才从人手里抢过来。字不怎样,却着实让朝烟爱不释手。 她赶忙拿去给朝云看,一进山光阁,便喊着:“云儿,云儿,快来,柳永的新诗!” 朝云在午睡,迷迷糊糊穿了鞋出来,揉揉眼睛道:“姐姐,我不大喜欢柳永的词。” “这首不大一样。不靡丽了,很不一样!”朝烟兴奋地将纸拿给妹妹,指着上头三个字,念道:“鬻海歌。” 鬻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输征。 开篇四句,确与柳永从前之作不一样。朝云也看得下去。 这整首诗中,大抵可分成上下两篇。上篇写尽滨海盐农鬻海制盐之苦,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颇似白乐天所作之“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而下篇又转了话锋,先虚虚地夸一夸当今圣人仁德,又喊着“甲兵净洗征轮辍,君有馀财罢鹽铁。太平相业尔惟鹽,化作夏商周时节”,便是叫官家不要与元昊开战,省点国库开支,免了这些盐农的赋税,换来国业的太平。 只看这些文辞,朝云还是喜欢的,也能把它读完。至少整首诗二百余言,无有赘叙,不见酸腐气。 东京人一向爱柳永,凡是他作的诗词,都是勾栏瓦院里人人会唱的。可这一首,若是唱遍了整个东京,那便不好了。 柳永怜悯这些农人,不想官家与元昊宣战。可朝云怜悯大宋的国威,若是两边再不开打,官家再忍耐着元昊,她可忍不了了。 什么甲兵净洗征输辍,若是元昊作乱,把东京夺去了,哪止这些盐农要受苦,家国破碎,何谈化作夏商周时节。该打时就要狠狠地打,打得夷狄恐我大宋国威,打得西夏不敢作乱,打得契丹交还燕云十六州,打得东京城再听不到什么边境之声,那时才叫太平呢。 朝烟啧啧地叹:“这诗写得真好,淳淳爱民之情叫人动容。” “……”朝云不说话,把纸卷了,还给姐姐。 朝烟又把纸展开,再看,再叹:“柳永今年才调往昌国县任晓峰盐场监官,那里便是哥哥从前的辖地。若是他早些去,还能亲眼见见这大名鼎鼎的柳三变的样貌呢!” “嗯。” “不过哥哥从前来信,只说浙江一带如何富庶。看着柳永此诗,原来也不尽然。辛苦之人还是辛苦,也不是人人都吃茶饮酒自乐的。” “嗯。不过他们总比在边境饮沙舒坦些。” “我都没见过,也不晓得海与沙漠究竟是怎样光景。哥哥见过海,说是远极了,船行不到头的。” 朝云拉住朝烟的手:“姐姐,我们将来一定要去看看。” “我们去看看?”朝烟笑了,“我们出一趟东京都不容易,何谈去看大漠了。也就只能自书里嚼一嚼那些笔墨写出的字,从字里吃一吃海的滋味。” “不。”朝云摇头,恳切地看着姐姐:“一定能去看的,用眼睛看。哥哥能去看,柳永能去看,怎的我们就不行了?到时候,我们也写这些诗词,兴许写得比他们还好。” 朝烟听着妹妹一派天真之语,摸了摸她的头。 真还是个小姑娘,什么都敢想。明明平日家门都不怎么出,却总想着要去看大漠孤烟,去看海上明月。对她们来说,迈出家门并不是一件难事,但要去看那些,太难了。 朝烟又想起那个长卿。这样的妹妹,一腔热血又一身肝胆,喜欢的会是个怎样的人?朝云的孤和傲,叫她不会对寻常人青眼有加。 那个长卿,是会与妹妹一起看长河落日,飞沙漫天之人么? 朝烟不敢胡乱猜测。
第63章 内臣 到了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宫里传来了苗娘子生产的消息。 举国上下再度欢庆,因苗娘子这胎生的是个皇子。除却景祐四年那位刚出生便夭折了的皇子,这也算是官家的头一位皇子。 朝堂之上,官家还给每一位朝官都送了点小礼,算是君臣同庆。 李诀回到府上也是笑眯眯的,叫朝烟朝云早些准备起来,等皇子满月时,两姊妹还是要进宫去满月会的。朝烟出嫁之前,这算是最后一次入宫了,还能以御史中丞嫡女的身份。等朝烟出嫁后,便只能说是皇后表妹、圣人外戚,算不得真正的李家人了。 与此前福康公主、崇庆公主诞世时不同,皇子的满月会,朝臣家眷都是能进宫来的。入宫的人多,宫里服侍伺候的下人们也多了,一路上进去,内侍、女官们,见到了许多生面孔。 魏国夫人又说道:“宫里的女官还缺了几个,一直选不好人。你们表姐说,女官都是宫里重要的人,宁肯缺了,也不能让不好的顶上。” 魏国夫人带着姐妹两到得早了,坤宁殿里还没多少人,曹皇后正在看晚上宴饮时的乐舞。 宫中养着一批专供宴饮助兴的乐舞艺人,多是十六七岁年纪的女孩子们,穿得或红或黄,艳丽极了。朝烟在一边看着,都觉得她们实在美,转不开眼去。 皇后赞了几句,让她们下去再准备准备。 又有别司的人过来,许多事要请皇后拿个主意。几轮酒,几个菜,每轮酒的唱词该是什么,哪些官眷该做到哪里,事实在太多,朝烟一时也与表姐说不上话。 朝云早就去找那个会耍花剑的女使玩耍去了,朝烟便在殿外随意走走。 坤宁殿上下都忙碌,下人们行色匆匆,见到朝烟,点个头说了声“李娘子安好”,又急忙地走过了。 张夕妍是第一次到坤宁殿来。 她虽然也是宫中乐舞艺人,却因年纪最小,而不能在大宴上跳舞,只能做个临时补替的。 今日是皇子满月大宴,她随着乐舞队到坤宁殿来,但只是悄悄跟来,也没什么在皇后跟前露脸的机会。教习嬷嬷让她在门口等一会儿,她也等不住,乱走了一通,看到了坤宁殿的富丽华贵,看得头昏,便找不回路了。 走到一处有树的小院里,瞧见树下的石墩子上坐着个小娘子,正在品茗,十分悠闲,才打算上去问问路。 “这位娘子,坤宁殿太大了,我走不出去了。” 一个姑娘突然出现在朝烟面前,殷切地问她。 朝烟放下茶盏,看这姑娘穿着那些跳舞的姑娘们的衣服,知道了她的身份,笑道:“娘子不用着急,我带你出去。” 她常常入宫来,坤宁殿虽大,她却很认得清路。她在前,张夕妍在后,很快到了坤宁殿门口。 张夕妍作了万福道谢,看着朝烟一身打扮,疑惑道:“娘子是宫中女官,还是?” “我?”朝烟想了想:“我算是官眷,也算是皇亲?皇后娘娘是我的表姐。” “!”张夕妍十分惊讶。 她本不晓得朝烟的身份,不想她的身份竟然如此贵重。 朝烟也问她:“娘子是宫中跳舞的吗?” “嗯。但我年纪小,还不能在官家、娘娘面前献艺呢。” “娘子多大了呢?” “我是天圣二年生人。” “哦!”朝烟笑起来,“我跟娘子同岁,我是也是天圣二年生人!娘子姓什么?” “我姓张。娘子叫我夕妍就好了。” “我姓李,闺名朝烟。” 张夕妍实在是个很美的娘子,朝烟心想,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美的姑娘。 尤其张夕妍一身舞裙,更是惊艳极了。 她平素不大与同龄的小娘子们来往,可是见到张夕妍的第一眼,便想和她亲近。最主要的,便是她眉眼如金缕,寸寸含情,丝丝锦绣。 若是身边有这样一位小娘子,能让朝烟每天都见着,她一定会痴痴笑着,只看着她的。 两人自述了身份,讲了几句话,很快拉起了手来。张夕妍喜欢朝烟的亲切,朝烟喜欢张夕妍的貌美与可人,互相见着都喜欢,话也愈来越多。 教习嬷嬷发觉不见了张夕妍,回头来找,就看见她与朝烟拉着手,站在坤宁殿门口, “夕妍,与你说了别乱走,又在这说闲话!”教习嬷嬷恨不能拉着张夕妍耳朵,把她拉回队里去。 朝烟不舍得与她分别,她走时,朝烟还在后面张望着。 她心里想着,魏晋之时,那曹植见到了甄宓,是不是也如她见到了张夕妍这样遗情想像,顾望怀愁。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她久久伫立,痴笑着。 燕草出声提醒道:“夫人叫您进去呢,说是官家的几位远房姨夫人到了,叫您去见人呢。” 朝烟这才敛了笑意,理理衣裳,复进了坤宁殿。 坤宁殿中又到了几位外命妇,都闲坐着,与皇后、魏国夫人随口聊着天。刚好聊到朝烟的婚事,朝烟和朝云便前后脚进来了。 魏国夫人向诸位夫人们介绍:“喏,这就是我两个外甥女。” 命妇们都夸:“夫人这两个外甥女都灵秀,真是好福气。” 魏国夫人喝着茶:“哎呀,灵秀不灵秀的,我也不管了,但愿她两个不顽劣就好。别看这两个如今坐着斯斯文文的,娘娘先前还说呢,大的这个是腿野,小的这个是心野。” 朝烟也开玩笑:“都是姨母对我们太好,把我们两个都宠野了。” “野点也好,到时候嫁了人,不会吃亏。”一位夫人乐呵呵地讲。 曹皇后笑眯眯听着长辈们议论自己的表妹,想起自己未出阁时,母亲也常和亲戚笑谈自己呢。想着,叫来身边人,嘱咐道:“去给二娘上一道樱桃煎,给三娘弄份生淹水木瓜。” 身边人点头下去了。 外头的下人通传,又有人要来请示皇后旨意。 皇后叫人进来。 命妇们的闲话从朝烟转去朝云,问起朝云如今在哪里读书,也问朝云会不会作诗。 朝云应付不来这些话,也不知自己该怎么答,魏国夫人统统帮她回了,她只顾着低头吃自己的生淹水木瓜。 方才通传过的那人从殿外走入,朝烟抬头看了一眼,大抵是个有品阶的大内臣,穿着高阶内侍的衣服,也颇有几□□量,与别的内侍不大一样。 但她也只看了一眼,还是樱桃煎要紧。 那进来的内侍是来请示皇后的,他今日是宫宴的主管,诸事繁杂,小事都自己做主了,只有几件大的安排要来问过皇后,才能决策。 皇后一一决定了,叫他好好去安排。 内侍点头道是,正要退出去,皇后又叫住他: “长卿,你是有主意的人,有些事自己拿主意就好,我与官家都相信你。” “是。”孙全彬作了一揖。 当皇后的那句“长卿”出口时,朝烟和朝云同时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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