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和姜五娘走过州桥,拐进御街。鲜红的御街杈子护着御沟,不叫行人掉进去。朝云走在杈子边上,还探头望里面望一眼。 姜五娘问她:“会凫水么?” 朝云摇摇头。 姜五娘便一挺腰:“我会。” 朝云十分羡慕,但嘴上逞能:“我将来也会的。” “嘿嘿,小朝云。”姜五娘坏笑,“你这辈子都不一定能下一趟河湖,何谈会不会凫水呢。” “我会学会的。”朝云撇撇嘴。 她一眼盯着那御沟,姜五娘怕她真往下头跳,赶紧把她拉走。 姜五娘感叹:“你跟你姐姐还真不一样。你姐姐跟我出来,就跟我一道吃吃喝喝,问我这里叫什么,那家店卖什么。你倒好,关扑都不看,只看着这破沟子!” 朝云于是抬起头:“我还看日头呢。” 姜五娘大笑,拉着她又沿着御街,往北走去。 御街,许多人,许多轿子。 两人一路走着,偶尔也要避让车马。 忽而前面有一大阵响动,姜五娘踮脚看去,看见了一片乌压压的人,正从宣德楼处出来,沿着御街一路走来。 “怎么了?” 姜五娘说:“是大朝会的人散了,中贵人们送着各国使臣出宫,要去同文馆呢。” 行人们都避让到两边,等着这一大队的人从面前过去。 打头的使臣,便是从北境而来的契丹人。契丹国力强盛,大使也衣着显赫。头上那顶金冠,长长尖尖,形如莲叶。紫衣窄袍,腰上一条金蹀躞。副使的穿着与汉人倒是别无不同,是汉服汉冠,就是腰上也缠着金带,彰显身份之贵重。 这几个契丹来的,朝云还认得出。下面那些各有不同的使臣,朝云便认不出来了。 一队人路过,姜五娘便给她介绍:“这是高丽国的使臣,你看他们与我们汉人最像,什么都学了汉人的去,衣服帽子都看不出差别,还口口声声说都是他们自己的。看到这样的人,便是高丽国人了。” 朝云指了指后头的一队:“那那些梳了高发髻,戴着乌毡,像僧人一样的呢?” “那些是南蛮人。他们年年都穿着僧服过来,官家年年要给他们赐服的呢。” 后面还有真腊、大理、大食等国的马队姜五娘一一说过去。 到了队尾,便是于阗国和三佛齐国,以及骑在最后的一队中贵人们。 “哎,哎!那是骆驼!” 站在朝云身前的,是四个结伴出来看各国使臣的小孩儿。 他们身边也没有人看顾,大约是附近人家的孩子。 朝云顺着他们说话,望过去。 见到于阗国使臣头戴着小金花毡笠,穿着金丝战袍,看着威风极了。他们的使臣出行,都会偕同着自己的妻子、子女,浩浩荡荡一批人过去。更奇特的是,这么大一批人在京城中行走,却不是骑马,而是骑着骆驼。 驼峰高高地耸起,人坐在上面,比骑马的都高出一截。 “小朝云,你骑过骆驼吗?”姜五娘问。 朝云摇头,却道:“将来会去骑的。” 听说大漠之中,最擅行走的牲畜并不是马,而是骆驼。 它们行走虽然不及骏马疾速,却胜在稳健耐劳,即使天干地裂,骆驼也能安稳走着。 不知王摩诘在写《使至塞上》时,是不是在骆驼上看见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俊逸诗佛如征蓬一般远出汉塞,高飞的雁儿飞入胡天。悠悠苍茫,风沙漫天,一匹骆驼一个人,踏在粗粝的沙上。 朝云看着骆驼缓缓从自己面前走过,竟诞出了点错觉,感到天也似大漠起了风沙一般,遮云挡日,瞬时间黑了。 日头不见了,伸出手,甚至瞧不见自己的指头。 骆驼还在走,人群却骚动起来。 姜五娘抬头,看见了半轮被挡住的太阳。 她看向朝云,惊诧地告诉她: “日食!” 日被天狗食之,云月皆隐,熹光不现。 惶惑便如烈酒倾倒,酒气飘进每个人鼻头。谁都皱着眉头,惊悚这怪异的天象。 日有食,缺阳,盛阴。正月初一日食,是大不吉利的。年长的,说一句此乃天道平常,可那些出来看热闹的小娃娃们可是吓坏了。 日头被遮住,白昼如黑夜。四处都响起幼童的尖叫。孩子们在黑暗之中站不住,哭着吵闹起来。 街上忽然乱了一大片,有看不清路冲上了街的孩子,也有着急去拉孩子的爹娘。使臣们的马儿被突然的黑也给惊到了,扬蹄的也有,乱冲的也有。 姜五娘见情状不对,想要拉着朝云走。一回首见,发觉朝云已经不在自己的身边。 那群在朝云身前的孩童,大声叫嚷着,推搡着,莫名地将朝云卷入了他们之中。 “哎,哎!”朝云拉住他们,想叫他们别乱跑。天色漆黑,容易撞到什么。谁知那群孩子都把朝云当作了自己的同伴,拉着朝云,又吵着要走。 一来二去,朝云被挤到了街上。 马队大体都已走完了,仅余下于阗、三佛齐国的使臣,和一队走在最末的内臣们。 三佛齐国的马匹受到了惊吓,冲撞着绕过了于阗的骆驼,奔向州桥而去。 朝云被挤到街上,迎面忽然吹来了一股风。 朝云知道,那是马蹄扬起的风。 就如草场的风,大漠的风。 朝云也知道,有一匹快马,正向自己奔袭而来。 也许是被惊了的使臣之马,也许是中贵人的坐骑,也许就是一匹野马,忽然出现在了东京的御街,将要当街撞上她。 那几息之间,朝云觉得,慢地可以听见马蹄每一次落地的声音。 “朝云!”姜五娘终于看见了御街上的朝云。她大声高呼,想要让朝云躲开。 可是来不及了。 那匹骏马,依然冲到了李朝云的面前。 马上的中贵人,直到一丈远的地方,才看见这里站着一个人。用力地攥紧马缰,狠狠一拉,不知绕不绕得过。 “朝云!” 姜五娘还是高喊着。 这一声,并不为叫朝云听见。只是心急又心惊,除了喊,没有别的纾解之道。 马,只有擦着自己的衣裳而过时,才知道其飞驰有多么迅疾。 一尺之遥,那马儿几乎要撞到她。 衣袖被吹得迎风翻飞,发髻也被疾风吹落。 朝云缓过神来,猛然回头,发丝随着余风飘荡,甩在马蹄溅起的尘土之中。 便在这一瞬,忽然天光放亮。 原本昏暗的御街便得明亮耀目,日现,天明。 朝云看见了,那马上勒紧缰绳的人,是他。 孙全彬。
第69章 自请 孙全彬坐在马上,紧紧地抓住马缰。 方才的惊险令他皱紧了眉头,转过身欲看自己是否撞到了人,却看见了那位小娘子。 瞬息之间,日光乍现。 朝云的发丝在光阑之中飘扬,随即落在她的肩上。 他的缰绳忽而松了,翻身下马,想要去查看她是否有事。 “朝云!”姜五娘跑了上来。 她没注意到下马靠近的孙全彬,一心只放在差点儿出事的朝云身上。 “撞到了没有?”姜五娘抓着朝云,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朝云摇摇头,目光越过姜五娘,看向了向自己走来的孙全彬。 她眼中有日光,微微闪耀。 孙全彬止住脚步。 朝云对他轻轻点了点头,孙全彬也微微颔首。 看见她没事,他也就放心了。 使臣们都还在前面,他身为今日招待使臣的中贵人,不可擅自离开。只能再度折返,上马,挥绳而去。 姜五娘这才想起要去找那祸首,转过身,却只看见了一骑远去的背影。 “这人!险些撞到你,连句对不住都不说吗!?”姜五娘背地里啐他。 朝云却道:“他已经说了。” “啊?” 好好的出来玩,叫这日食败了兴致。 御街上的使臣队已经走远去了,街上的百姓们并未散开,或是凑到关扑场去玩耍,或是到茶楼里说起了正月初一日食的诡谲之处。 姜五娘看朝云怔怔的,以为她被惊吓到了,想带着她就回府去歇歇,哪知朝云一点儿想歇息的意思都没有,牵着她的手,一路自御街北上,绕了绕景灵宫东门大街,便到了长庆楼。 长庆楼已经没有座了,楼上的雅间已经订满了,只有底楼还有桌子有空。姜五娘自然不要紧,有地方坐就能坐下,只是朝云不大喜欢这份热闹,身边一旦人多了,她便不爱说话了。 不过吃羊肉要紧,好不容易过来一趟,总不能什么都不吃,就直接走了。那样总也浪费脚力,朝云权衡了一会儿,还是跟姜五娘在底楼坐了。 今日人多,要吃上一份雪满她姑父亲手做的炒羊肉,须等上好一会儿。 姜五娘便又和朝云讲起了话:“方才怎么莫名就到街上去了?” “被那些孩童们挤上去的。” “好挤不挤,偏偏挤了你!”姜五娘想想都后怕,“好在没真撞上,要是被那快马撞了,非得躺上半个月才能好呢。” “也不一定,兴许我身强体壮,撞了也没事。”朝云笑笑。 姜五娘“呸”了一声,告诉她:“这马跑起来,连屋子都撞得翻,何况你这样一个身娇体弱的姑娘。那骑马的也是没长眼睛,这样大的路,还是御街,马怎么就骑得这样快,还要往你这里骑呢。” 朝云替孙全彬说话:“这不怪他,就是日食惊了牲畜罢了。” “这倒也是,谁想得到正月初一会有日食!” 的确,谁想得到,康定元年的元日,就出现了日食。 官家本在宫中,要乘上御驾,去往同文馆,与各国使臣们一同宴饮。御驾还未启动,天色忽然阴暗了。伴随在官家身边的近臣们纷纷倒吸凉气,说这是天象有异,叫官家暂勿出宫。 一行人回到官家起居的福宁殿,各自说话。 知谏院的富弼请罢宴撤乐,即使各国使臣已然在等候官家,还是不要出宫为宜。参知政事宋庠反对,道此有损大宋国威。 官家采宋庠所言,仍旧出宫参席宴饮。哪知各国使臣都到宴上了,只有契丹的使臣不到。 有司派人催问,道是契丹使臣觉正月初一凑上日食,再宴饮不祥,已经启程回契丹去了。 如是,今岁的大朝会宴,契丹不来,刚与朝廷作战过的西夏也不来,座下的都是边远小邦,只会对官家俯首称庆。 宴饮罢了,官家还是早早回了宫。 不过,日食的事很快就被官家抛在了脑后。 西北又有急报送来,说是西夏再度出兵,呈军于延州城外,战事吃紧,请求官家拨援军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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