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妹妹稍大一些的小哥儿,冷得发抖,贴着妹妹吃饭呢。 朝烟看着,心里不免难受。 “几个孩儿都那样冷,这爹娘也是,都不给他们买些衣裳吗?” 那些孩子凑在一块儿,看着热热闹闹的,其实还是凄寒。 说起这些事,许衷其实有些许无奈。 朝烟的家世过于显赫,爹爹对她也太过疼爱,从小到大,朝烟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是饥、什么是寒。要让朝烟去理解为什么有爹娘会不给所有孩子买保暖的衣裳,这是一件难事。 许衷觉得,该慢慢告诉朝烟这些。不急于这一时。 一个背着个篓子的老汉从门口伛偻着进来,看了一圈,瞧中了许衷与朝烟所在的这一桌。 他凑到两人跟前,巴巴地问道“客人要不要果子、香药”。头低得很,朝烟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许衷随便要了点果子,拿出铜钱给老汉。 等老汉走后,朝烟小声问:“这是怎么回事?怎的酒店里会放这些摊贩进来卖东西?” “酒店里自然不放这些人入内,但脚店可不管。”许衷剥果子给朝烟吃,一边动手,一边说着:“这样的人,都叫做‘厮波’,不仅售卖果子、香药,也会吹拉弹唱些曲目。也有些脚店里,常常过来些妓子,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也讨要一点银钱。这里的人叫她们‘扎客’。” 朝烟头一回听闻这些事,也不甚明白:“那不耽误饭店招待食客吗?” “这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各赚各的银子,都讨口饭吃罢了。” “讨口饭吃......那怎么不去做些正经的营生?做做生意,开开小店,总比上别人店里来维生要好吧。或者,也可以去读书,考取功名呀!考取了功名,做了官,不就有俸禄了么?” 许衷无奈地笑笑,低下头喝茶去了,不再与朝烟聊起这些事。
第72章 南去 等了许久的菜总算陆续着上来了。 枣圈与李子旋都是冷盘,味道虽比不上马行街上卖的,却也算是可口。 菜羹就一般口味,不咸不淡,朝烟吃了两勺,也就不再动筷了。 随即上来的是两道肉菜,一份烧肉干脯和一份煎鱼。小二一手一盘,将菜端了上来,笑嘻嘻对朝烟道:“客官,菜可齐了。” 朝烟看着那两个盘子里的东西,不禁皱起了眉头。 明明是烧肉干脯,怎么却是绿色的?虽说形状与肉干脯没什么两样,却怎么看怎么不像肉。 她疑惑地看向许衷,许衷反倒叫她尝尝。 一口下去,朝烟惊道:“这哪里是肉干,明明就是压成肉干模样的菜饼!” 她把筷子放下,说着便要叫小二来问个缘故。 许衷淡悠悠地说道:“这里的菜,多是这样的。此处的食客往往吃不起鱼肉,却又馋口,厨子便这样做菜。” “所以,小二才说他家什么菜都能做!”朝烟这才明白过来,“什么肉都做成菜饼,那可不就是什么都能做出来!” “正是如此。” “哦!这倒是有趣极了!” 朝烟又试了试一旁的那一盘子煎鱼。菜饼被压得扁扁,咬下去甚至是脆的。“卡兹”一声,绿沫子从朝烟嘴边掉落。 一顿饭吃完,再出门时,看见一旁铁屑楼酒店的彩楼外停满了食客车马,朝烟心想着:这些人,若没有许衷这样的友人相伴,恐怕此生都找不着一墙之隔的这一家会做菜饼子的脚店呢! 铁屑楼的彩楼上扬着条条绫罗彩带,随着冬风拂向过路人的面颊。柔且软,却只招揽着遍身罗绮者。衣衫褴褛之人,即使有彩带飘于面前,也是用灰黑的手把它扫开,背着沉沉的担子,从楼后绕过去。 或许也曾抬起头,看过这满是荣华的彩楼和这翠灯碧瓦的酒店,可他们的去处,究竟只能是楼后那阴晦而肮杂的脚店。 朝烟执着许衷的手,自铁屑楼再往南而去。走出土市子,便是小甜水巷。 一走到这儿,闻见的便都是清清甜甜的味道。 有院落里在熬茶的,也有院落做自家秘制的小糖糕,说是仿了临安口味,是东京最南食的南食。 小姑娘挑着个篮子在卖甜果子,都是用糖蜜渍过的,油纸包了,三文钱一个。朝烟身上的银钱都太大,几两几两的,就算是碎锞子,小姑娘都不敢收。还得是许衷从钱袋子里摸出了几个铜板,小姑娘才觉着这钱收得对了,高高兴兴地把东西给了朝烟,跑回自家喊道:“娘亲,我卖出去两个了!” 朝烟笑着看着这一口乳牙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觉得天光都愈发明媚了。 小甜水巷里敞着门户的,大抵都是做南食的。闭着门户的,大抵都是妓馆。 有人说,小甜水巷里的妓子是遍东京最丰腴的,估摸着也就是清甜的东西吃得多了,身上也饱满起来,一颦一笑都是别样之美,不同于他处妓子们的纤腰细细,藕臂姣姣。 朝烟幼时曾见过这里的一位名妓。那时李莫惜尚未成亲,整日混迹在外,屡次被李诀从妓馆派人拖回家来。跟李莫惜厮混在一起的众多女子之中,便有一位住在小甜水巷。后来李莫惜不常来了,那妓子倒也有风骨,将李莫惜曾赠予她的金银珠宝都收敛在箱子里,亲手捧着箱子到了李府门口。 朝烟那时还不晓事,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门口看见了,还与她讲了几句话。那人面上有层软软的肉,说话时,声音也厚厚的,和她见过的旁人很不一样。后来才知道,她竟然是小甜水巷里的妓子。 再向着南去,到了州桥曲转大街,往西往,已能望见州桥盛况。那儿是今夜东京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州桥的南北处都安置了灯山,只待入夜,灯山便会点起来,是整个正月里最亮堂的一夜。 东西两个门楼上都站着人,看着四处坊市里是否有哪家不当心,让灯燃了起来,烧着了屋舍。 望火楼之间遥相敲鼓,哪家走了水,潜火队立刻便能赶过去。低矮的屋舍,用唧筒唧水,朝着火起处喷出水柱去,片刻间就能熄灭。几层楼高的楼宇,唧筒浇不到的,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开封府各领军级都会拖去云梯,以大木为床,下施大轮,上立二梯,供潜火队登高灭火。 因开封府官舍众多,一旦起火,对朝野亦有折损,故而潜火队颇有些效力,城中起火,不必劳动百姓救火。平素时,起火倒也不多,偶有一两家起了火,自家也能扑灭。然正月十五与寻常又不同,这一夜,家家户户点起彩灯,街上巷里到处堆了灯山,燃的或是蜡烛,或是火油,一旦倾倒,这着起来便麻烦了。 望火楼上四面站着人,生怕错漏了哪家火情。 到了州桥,朝烟已走得累了。 “我们沿着御街上去,再回马行街么?”她问。 若是如此,她勉强劳动自己的腿脚,也能走回去。 许衷:“不。我们不往北去。我们朝南走。” “到朱雀门吗?” “再南。” “啊?”朝烟听着就觉得腿酸,不想活动了。 许衷拿过她手里的兔子灯,另一手牵出她,含笑着带她走下去。 州桥往南,满目尽是一家家的招牌。 王楼酒店前有十来个人一排站着,都在卖野味肉食。有獾儿、野狐,也有肉脯、腊鸡等,一个不过十五文钱,围着买的食客多得很。 “想吃么?”许衷问朝烟。 朝烟的腹胃刚被甜果子填满,哪里还会吃得下。摇了摇头,却还是踮起脚往那里的一众人处望了望。 临近的饮食果子店岂止这一家,张家酒店自然是大店,而小店又有曹家从食、薛家分茶、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和曹婆婆肉饼抢着生意,李家香铺倒是在一众饮食店里独独不一样的。 也经过了街西的遇仙正店,朝烟还打笑着说要去看孙四娘。 “那便去吧。” 许衷不把朝烟的话视作玩笑。 她说要去看,他便带着她进了遇仙正店。叫人从后厨请来了孙四娘,朝烟得以与她再见一面。 孙四娘的模样,当真是与在李府时不一样了。在李府里头,她大抵没有个讲话的人,成日低着眉眼不说话,孤高得叫人难以靠近。如今到了这里,每日忙碌起来,做菜的名气上去了,后厨里又有几位能一起切磋手艺的名厨,孙四娘脸上总算多了点叫朝烟欣慰的笑。 “一切都好,多谢娘子挂心。”孙四娘万分感激朝烟,给了她施展身手的机会。 再从遇仙正店出来,向南走几步,就出了朱雀门。 朝烟从前出门时,不常走来这里。 街边的民舍店面都有些许陌生,也要许衷一点点给她指明:“自此往西是杀猪巷,往东是麦秸巷。状元楼便在麦秸巷里。这里除了民居之外,临近都是茶坊,也有一家新门瓦子。” “你怎么会都记得这样清楚呢?”朝烟问他。 “多来走走,便记清了。” 日渐西移,天色逐渐昏暗下去。点灯的人家愈来愈多,街上反倒如白昼一般明亮。 两个汉子背负着几捆木头从街上走过去,木头长且粗,自朝烟身边走过。许衷伸手护着她,可人实在太多,木头还是蹭着了朝烟的罗裙。裙上灰了一片,像是鲜花沾了泥,太过碍眼。 汉子停下来,看到朝烟身着富贵,一个劲地赔罪,生怕朝烟要他赔衣裳钱。朝烟笑着拍了拍衣裳,木灰统统被拍掉了。 “没什么事,丈人无须在意。”朝烟笑道。 汉子有些过意不去,无奈眼瞧着天就要黑了,背上的东西再不送到,他又该挨骂声了,只能再三向朝烟道过不是,匆匆走了。 “他们这样着急,是要去哪里?”朝烟问许衷。 她总觉得,许衷似乎什么事都知道。但凡她有不明白的,问他就是了。 许衷朝两个汉子远远望了一眼。他也说不准,只能猜测道:“约莫是去搭乐棚的。东西教坊就在前面,今夜要在乐棚歌舞戏曲。” “喔啰啰!喔啰啰!” 两人正说着话,都听见了远处来的叫唤声。 声音由远即近,伴着地上沉沉而急促的声响,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奔袭而来。 周遭之人听见了这般声响,纷纷退到了街的两边。许衷也带着朝烟到了一旁。原本走满行人的大街一下子空空荡荡,连一片布都不曾遗落。 朝烟还在纳闷这是怎么了,耳中竟听见了牲畜的嚎叫。 循着声放眼望去,只见成千上万头生猪,由十几人驱赶着,自南朝北,往朱雀门而来。 “喔啰啰”的声响伴着生猪的脚蹄声,如乐曲般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朝烟看得呆住,而生猪们跑得欢快。它们自各地而来,汇入东京城中,供京城上下饮食。 街巷西侧,日已落在天际。红光弥散在朱雀门城楼上下,照得一头头生猪通体鲜红,照得街巷半明半暗,照得整个东京城都晓得:正月十五的夜,这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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