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踩在下车凳上,小跨一步上了车。掀开帘子弯腰进去,而当帘子放下,李莫惜再也看不见妹妹的神色。 可又何须看见,他早就想到过了,朝云必然是败兴而归的。 他敢带着朝云来到这里,就已经能意料到事情会如何。 妹妹尚且年少,不晓得万事之间的牵扯勾连,以为喜欢就是喜欢。可那孙全彬,年纪比他都大,在宫中资历如此之深,又是个从阴沟里爬上来的宦官,他能不知道吗? 他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同妹妹互诉衷肠吗? 若是孙全彬的心会有这样软,那他便也当不了这内侍押班,也做不了并、代二州的都监。 “驾。” 李莫惜一声长叹后,又驾着马车,驶回梁门之中。 来时的路不长,去时,却觉得路莫名长了起来。 他拉着马绳,心里在想的事太多。 时不时转过头看一眼车帘子,只见到厚重的布被摇动,不见布后的妹妹。 朝云会在哭吗? 李莫惜觉得,妹妹此时不会哭的。 康定二年的正月,在李朝云长久的默然之中过去。 她不再喝药,也不再与人讲话。 郑家人来过细帖子,下人来把帖子拿给她看,她也不着一眼,关紧了书房的门,整日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只有魏国夫人过来,主张下礼之事时,才问起:“当日那张圣旨呢?” 她要把圣旨收拾进朝云的嫁妆里头去呢。 山光阁的下人们支支吾吾说不出个话来,只有韩婆婆敢告诉魏国夫人:“当时来下旨意那日,圣旨就被姐儿烧了。” “嚯!”魏国夫人骇了一跳,“好大的脾气,圣旨都烧。” 韩婆婆小声道:“姐儿不大高兴这桩姻缘,只怕将来……” 她说着,也偷偷抹了一把眼下的泪,与魏国夫人说真心话:“夫人知道,老奴本是李家老夫人的身边人,老夫人走后,老奴才辗转到了三姐儿身边,真是自三姐儿幼里便看顾她长大的。三姐儿虽说与别的小娘子不同些,但真是个好姑娘。自从三姐儿得了这赐婚,老奴看着她一日日消瘦下去,药也不吃,就关在这屋子里头,一关便是一整天,真是……” 魏国夫人疑道:“这些事,怎么没人来报我?” “这是官家的赐婚,谁又敢去报给夫人呢?” “糊涂!”魏国夫人怒冲冲地,但看着院里还有旁人,还是压下声音,告诉韩婆婆:“这桩婚事,不仅是官家赐下的,也是我主张的,那郑家的二郎,更是我亲眼相看的。若是我给朝云选了个她不喜欢的夫婿,叫朝云步我那女儿从前的后尘,真是我罪孽!早该派人来告诉我!” 韩婆婆一把老骨头了,禁不起这涕泗横流,拿帕子掩住脸,总觉得自己对不住李家老夫人的嘱托。 魏国夫人推开书房的门,见着里头的光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云儿!” 她掩上门,从地上杂乱摊着的书页纸笔之中艰难迈步,生怕踩到一地的文墨,终于走到了榻子边。 朝云脸上盖了本抄本,正在仰面睡觉。 她身上衣裳十分凌乱,而头发又披散在身后,像是狂悖的散人。 魏国夫人坐到了榻子上,轻轻抚摸着云儿的脸。与她生母长得真像,魏国夫人也柔和起来。 “姨母?”朝云迷迷糊糊转醒,看见了她。 “云儿。” 朝云笔直地坐了起来,疑惑道:“姨母怎么过来了?” 魏国夫人摸着她散乱的发:“姨母若是不过来,还不晓得云儿过得如此浑噩。” 朝云撇开了脸,不去看姨母那温和的眼眸。 “云儿,告诉姨母,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 “是不是,姨母和你父亲替你主张的婚事,你不大喜欢?” “……” “你若是不喜欢这婚事,姨母豁出老命,求到官家跟前,也让官家把旨意收回去。姨母曾把你表姐托付给了她不喜欢的人,害得你表姐初嫁便守了活寡。幸而如今你表姐再嫁,嫁给了官家,也算是过得安泰。”魏国夫人拍了拍朝云的手,“姨母当了几十年的诰命夫人,旁人看来风光了一生,可姨母一辈子的痛,就是当年逼着你表姐出嫁。若是你不喜欢这桩婚事,姨母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嫁过去的。” 她恳切地看着朝云,想知道外甥女的意思。 朝云长长舒出一口气,从榻子上,看着书房的窗外。 院子里的树枯了良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冒出新尖。 她道:“不必了,姨母。既然赐了婚,我嫁便是了。” “嫁给谁都一样。” “何况这人是姨母与爹爹都看过的,总不会差。” 她滞慢的目光里,像是藏了长久的疲累。 有如雪水融化时的屋檐,被积雪盖了太久,连化冰都不愿痛痛快快。 只是一滴,一滴,永无尽头地下落。 二月,西北烽烟又起。 这几年之中,大宋与西夏之间,断断续续小战从没有停过,延州一带多受战乱纷扰,百姓活得也惊慌。自康定元年正月的三川口大败后,宋、夏二国在各个关哨多有交战,只是死伤不多,便也没闹到东京城人人皆知的地步。 可二月的一场大战,又让都人谈论起了赵元昊这个名字。 市坊之间传言纷纷,不知何人所说才是边关实情。雪满知道自家姐儿心系着这些事,也凑了耳朵到街市里去听。 说给朝云听时,只挑了众人说法最一样的讲。 西夏赵元昊,带着十万大军南下,部署于好水川口。 陕西经略安抚副使韩琦,命环庆路副都部署任福率兵数万,迎敌于好水川,与赵元昊大战。 此役大宋几乎全军覆没,死伤万余人,主将任福战死。好在有环庆、秦凤两路军马去救,才保下了渭州,不至于失陷于敌手。 边关战事传到了东京,也就被都人们说上几日。 酒楼茶馆里说得激烈的,往往都是最无事做的闲人,不事农耕,也不考功名,整日里只是这里说一句,那里听一句,等到说话的人散了,方才自己与他们说了些什么,兴许很快也便忘了。 春日将至,便是西北死再多的军伍之人,也丝毫不减东京都人饮酒作乐,赏花填词的雅兴。 郑、李两家下过帖子,便该由夫家婆母来插簪子了。 杨氏坐着一架暖轿子到了州桥投西大街,特地叫跟着自己的女使、下人们都穿得鲜艳些,又是红,又是黄的。这是他郑家人头一回来到李家,杨氏想着,总不能先折损了面子去,好赖也要让李家人瞧瞧她郑家的家底。 杨氏母家是经商的,虽说家业远不及许衷家殷实,可也称得上一声富。 只是她自己下了轿子,看见站在李家里里外外等候她的下人们,衣着却十分素雅。 她心里感慨:李中丞怎么说也是个御史中丞,这一个个的,跟买不起料子似的,穿得这么惨白做什么。 她不晓得,等候她的那些李家人们心里也在想:这郑家的大娘子也是,衣裳红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今日要嫁人呢。 今日本该是朝烟来接待杨氏的,只是朝烟生产在即,实在不能再走动了,只好待在许家,让孟婆婆过来看看。 魏国夫人本也说要来,偏偏昨日不知皇后那里出了什么事,今晨一早,便把她传唤进了宫。 被下人们簇拥着等候杨氏的,倒成了王娘子。 王娘子不曾见过杨氏,只见着一个老妇从轿子上下来,穿得一身红衣,身上又一朵好大的绿花,真是说不上的奇怪。 再看着老妇身后跟着的女使婆子们,一个个穿得,也不比她好到哪去。 王娘子低头看了看身上一件鹅黄色织锦褙子,忽觉自己穿得好像太素淡,还不如那几个婆子明艳。 她低头对姜五娘道:“你看那个,是郑大娘子杨氏么?” “正是那个。”姜五娘小声说。 “杨氏穿得艳丽……”王娘子撇撇嘴,“你觉得好看吗?” 姜五娘奇怪地瞥王娘子一眼。这还用说。 “啊唷,这位便是李大娘子吧!” 姜五娘和王娘子正窃窃私语呢,那杨氏已大剌剌地走了过来,笑得一脸灿烂,说话间便抓上了姜五娘的手。 “早闻李大娘子出身将门,颇有将门虎女之风。今日一见,不想如此亲切!” 她抓着姜五娘乱看一通,像是没见着王娘子一般。不给旁人插话之机,又笑着说:“来日你我两家成了亲家,李大娘子要多来我家走动走动!” 姜五娘挣开杨氏的手,退后一步,作了个万福:“李大郎妾室姜五娘,见过夫人。这位是主母李大娘子。” 姜五娘的女使金钗在身后偷偷捂脸,不忍再看王娘子的神情。 杨氏的笑愣在了脸上,尴尬地又转向王娘子。 王娘子恨不得当即给杨氏个白眼,却还得把她当作长辈,佯笑道:“夫人快请进吧。”
第91章 急产 杨氏在一众李家人簇拥之下到了山光阁。 进了门的一路,只觉得这李家实在奇怪,家主和长子都是有出息的人,又有几门好亲戚,怎么全家上下如此简薄,谁都不穿得热闹喜庆一点。 朝云坐在山光阁正屋之中,等着杨氏等人进来。 早就听见外头有动静,韩婆婆给她打理着头发,再三嘱托她:“姐儿一会儿见了郑大娘子,可要记得喊‘夫人’呢。” 只怕姐儿又像这几日的模样,见了谁都不说话,愣这张脸,若让未来的婆母见了不好。 毕竟小娘子出嫁到夫家,此后便是夫家的人,最要受的就是婆母的约束管制。不说事事要讨婆母的欢心,若要将来的日子过得好,起码不能跟婆母黑了脸。 记得当初二姐儿的婆母梁氏上门来插簪子时,二姐儿可是与梁氏还拉了手说了话呢。如今二姐儿在许家过得好,与婆母之间也好,从没听说过闹出什么事来。 二姐儿和三姐儿都是低嫁,低嫁过去的新妇,其实不用太看夫家人的脸色过活,可毕竟不像娘家这样自在,韩婆婆是照顾朝云长大的,总得多替姐儿想想。 朝云也不应承,只是默默地坐着,听着外头的热闹越走越近。 等门被推开,从屏风后绕进来了杨氏,朝云的眉头还是略微动了动。 这是个什么人?她心里纳闷。 便是市井野妇,也不见得穿得如此难看的。 往身上套一层麻都比杨氏穿得好看。 她的脸色本来就阴沉,看见这么个人进来,更是没个好脸。直接耷拉下眉眼,看着自己的鞋。 杨氏看到了朝云,倒是又乐呵呵地笑:“这位便是三娘子了?” 王娘子道:“妹妹,来见过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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