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胤蓦地抬手打翻了托碟里的牌子,声音冷得能掉出冰渣,“滚!” 司寝司的小太监忙不迭地应话,从御阶上连摔了三个跟头,头也不敢回地小跑出了殿。 小太监跑了,留下一堆的玉牌,陈德海认命地蹲下收拾,他捡起来抱到怀里,没等说话,就听皇上道:“雍和斋侍寝。” 雍和斋,是萧贵人的寝殿。 新妃入宫,最得圣宠的就是萧贵人。 陈德海不明白皇上什么意思,愣了下,不敢再想,吩咐宫人备驾。 雍和斋闻侍寝的信儿,上上下下的宫人开始忙碌。内殿里,萧贵人对着妆镜梳妆上钗,小宫女围在她身边,梳头的梳头,擦粉的擦粉,忙成一团,嘴里说着讨巧的吉祥话。 萧贵人是个好脾气,不管听到什么,都只是浅浅一笑。 伺候在身边的宫人道:“主子真是好看,笑起来像朵花儿呢!” 妆镜中的女子生得并不是十分明艳的相貌,在娇娇艳艳的后宫里也不出挑,独独颊边生了两个梨涡,为这副温柔平添了和气,那双眸子澄澈干净,仿若不染尘世一般。 萧贵人抚了抚发鬓,很满意这夜的妆容,赏了上妆的宫人两个金豆子。 听闻圣驾到雍和斋,萧贵人引殿内的宫人前去恭迎。 萧贵人含羞带怯地福了礼,倒底是刚进了宫,尚抹不开脸面。 李玄胤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可还适应?” 萧贵人脸上凝着两坨晕红,“有皇上挂怀,嫔妾一切都好。” 她这些话是教出来的,后宫女子皆会说这种话。李玄胤忙于政务,鲜少对后宫的嫔妃上心,根本提不上挂怀。但她这么说,李玄胤不会拂了后宫嫔妃的脸面。 入了内殿,萧贵人端着温好的热汤进来,“皇上日夜操劳朝政,喝多了茶水对身子不好,这是嫔妾母亲习惯给父亲做的花汤,与寻常的茶水不同,清淡安神,皇上尝尝。” 李玄胤漫不经心地饮下,夸赞两句,那碗汤水只碰了嘴边,不知尝到没有就开口称赞,显然心神不在。 “皇上是……有心事?”萧贵人试探地问出声,问完才觉得不妥似的,忙捏起帕子掩唇。 李玄胤眼皮子掀了掀,摩挲着碗沿,忽道:“朕想知道,你是以何心待朕。” 萧贵人惊讶得睁大了眸子,她想不出皇上话里的意思,依着嬷嬷教过的规矩,提裙跪到地上,发誓地举起手,“嫔妾待皇上之心,至诚,至真,从不敢有分毫的欺瞒懈怠。” “至诚,至真?”李玄胤咀嚼着这几个字,勾唇轻笑了下,至诚至真,真的有人能做到么?他抬手让她起来,没在乎其中的真假,真真假假,到了他这个位子,本就无所言谓。 萧贵人扶着宫人的手站起来,她眸子一动,往自己的茶碗里添了花汤,似是好奇道:“皇上口中的女子是泠妃娘娘?” 李玄胤不虞地拧起眉,冷睨向她。萧贵人重复一遍方才的动作,“嫔妾只是听说泠妃娘娘受宠,胡乱猜的。” “起来,动不动就跪,谁教你的。”李玄胤不耐地捏了捏眉心,颇为头疼,一个比一个让他心烦。 圣驾在雍和斋停留了会儿,就回了乾坤宫。 萧贵人起身回了内殿,宫人正捧着内务府送来的梅花,她看去一眼,蹙起眉,“这是哪儿来的?” 那宫人扬出笑脸,回应:“内务府的公公为讨好主子,日日都送着呢!” 萧贵人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捧梅花,稍许,敛起眼色,没再追问。 …… 婉芙得知了圣驾到雍和斋又离开的信儿,哄着小来福,眼眸出神,她开始好奇,这个萧贵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翌日到坤宁宫问安,萧贵人称病告假,旁人心知肚明,倒底是新人,脸儿小,本来欢欢喜喜地侍寝,皇上竟又折回了乾坤宫,换作谁,谁都得难受一会儿。 婉芙没见到萧贵人,出了宫门,她正准备回绛云殿。仪仗走了一半,秋池就急快地到她很前通禀,“娘娘,陈公公把小皇子带去乾坤宫了!” 此时陈德海这儿是一头冷汗,皇上上朝前,不知怎么想的,忽地说想见小皇子,陈德海琢磨皇上的意思,以为皇上要借此去看泠妃娘娘,小心翼翼地回复完,结果皇上登时冷了脸,“朕要见的是福儿,不是那个净惹朕烦心的女子!” 陈德海吓了一跳,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皇上这是要做什么。皇上去上朝,留他一个人想破了脑袋,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既能见到小皇子,又不必见到泠妃娘娘,这下该成了吧。 等皇上回来,他忙将揪着衣襟的小娃娃抱了过去,赔笑道:“皇上,奴才把小皇子给您抱来了!” 李玄胤凉凉扫他,“朕说要见小皇子,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陈德海僵了下,只差点哭出来,“皇上圣心,奴才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罢了。”李玄胤抬步坐到龙椅上。 小来福开始会爬,坐到御案上,看着父皇,咯咯一笑,那口水直接流下来,在御案呈着的奏折上画了个圈。 李玄胤嫌弃地皱起眉,拿帕子给他擦嘴,训斥:“跟你那个娘一样,不让朕省心。” 皇上嫌弃归嫌弃,待小皇子的眼神,却是没对过旁人的耐性。他松了口气,心中做想,这回应该没办错事。 殿门打开,传话的小太监从外面进来,“皇上,泠妃娘娘在外求见。” 陈德海眼皮子一跳,默默缩起脖子退到一边儿,是皇上逼他抱走小皇子,泠妃娘娘可千万别算在他头上。 李玄胤捏了捏眉心,把儿子抱到怀里,“让她进来。” 殿内,陈德海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婉芙进殿,瞧见小来福安然无虞地趴在李玄胤怀中,才彻底放下心。 眼神颇有幽怨,“皇上要见福儿,何不与臣妾说一声!” 李玄胤听得额头青筋直跳,脸色渐渐冷淡,“朕要见朕的儿子,自然想见就能见。” 因这一句话,婉芙微微怔了下。事实确实如此,她只不过仗着男人的宠爱,才敢这般娇纵。皇上可以随时收走这份宠爱,夺走她九死一生产的孩子,是她自始至终太过放肆。 婉芙捏紧了衣袖,最终化作无力的徒然。 李玄胤见她的神情,才察觉到方才话中的不妥。他没那个意思,这女子拼命生下来的小团子,他怎会忍心交给别人。 他想说什么,却抿起了唇,没有解释,他是皇帝,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大抵是察觉爹娘的僵持,小来福鼓起小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李玄胤越哄越哭,越哭他脸色越沉,他脸色越沉,小来福哭得就越狠。 这哭声直扯得婉芙心尖儿疼,她也不在乎男人说了什么,快步上了御阶,心疼地把福儿抱到自己怀里,放轻了嗓音,温柔的低哄,水雾般的眸底,也是一片柔意。 温温软软,叫人情不自禁地沉溺深陷。 这时,李玄胤清晰地看到,这女子眼中,从未对他流露过的柔情。 他在她心里,永远是最生疏,最不值得交付真心的那一个。
第103章 描漆的采仗提炉打在仪仗前, 宫人提得稳稳当当,婉芙合着眼,徐徐的凉风拂到面上, 她抬手撂了珠帘。 回了昭阳宫, 膳房备了晚膳,宫人到暖阁布好菜,婉芙吃了两口, 听不到小来福的哭声, 她有点不习惯。 乳母收拾好小皇子的衣裳铃铛,请示去乾坤宫。婉芙点点头, 让她过去。 等乳母退出去, 婉芙撂下筷,微蹙起眉,小皇子留在乾坤宫,于她而言并无坏处,一来,可以让皇上待这个儿子愈发亲近,二来, 皇上现在对她心里有疙瘩,她借着看望来福的由头,打消皇上的心结,确实两全其美。只是这偌大的宫殿陡然空旷下来, 让她觉得不适。 翌日天明,婉芙从坤宁宫问安回来,正要去看看来福,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婉芙被吵得不耐, 吩咐千黛出去看看是出了什么。 秋池为她簪钗,忍不住埋怨道:“娘娘位份高,咱们昭阳宫里顺着杆爬来了不少奴才,一个个跟主子似的,娘娘染风寒那段日子,正巧被奴婢抓到手脚不干净的丫头,娘娘可要好好整治整治!” 秋池一向是个厉害脾气,婉芙侧过脸对着妆镜看了看簪上的步摇,轻笑道:“水至清则无鱼,哪有干干净净的。” “那些奴才就是仗着娘娘脾气好,才敢这么放肆。”秋池心中不平,那次是赶巧被她发现,私底下不知拿了娘娘多少东西。 珠帘掀开,千黛从外面进来,婉芙抬眸,瞧见她脸上的苍白,像是出了什么事,嘴边的笑意淡下去,“怎么了?” 千黛捏紧了帕子压制住喉中的泛呕,“娘娘,秋爽斋死了个。” 死了个太监不算什么大事,宫里尔虞我诈,腌臜事儿多了,都是暗地处理了,抬出宫,这个太监死形太过凄惨,回想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浑身发冷。 那太监是脸上被刮了十几刀,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扔到枯井里,若非腐烂发了臭,怕是都没人发现。 死形如此之惨,不由得让人心慌侧目。更惹人注意的,是这小太监死在了昭阳宫的秋爽斋里,秋爽斋是空出来的偏殿,婉芙身为一宫主位,怎么样都逃脱不开干系。 既然是在昭阳宫死了人,婉芙这个主位娘娘是要过去看看。千黛扶着婉芙,低声道:“娘娘,奴婢怀疑这小太监的死是冲着娘娘而来。” 婉芙轻抬起眼,冷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个死人扔在本宫这儿,也是够厉害了。” 千黛看了眼娘娘的神色,精致的妆容遮住了女子的眼底的疲惫,记得去年这时候,娘娘梳着常在的发髻,姿容清淡,而今娘娘在这宫里却是愈发老成,渐渐与她从前伺候过的主子重合,这才过了多久,她心中酸涩,感到一丝哀伤。 到了秋爽斋,惨死的小太监被盖上白布,虽看不见情形,但死尸身上散发出的恶臭,仍旧让人作呕。 最初发现的是洒扫的宫人,那小宫女显然吓坏了,惨白着一张脸,两股战战,大冷的天,头上竟沁出了层层的凉汗。 婉芙蹙眉,捏着帕子掩住了口鼻,责问那宫人几句。 小宫女宫裙布满了污泥,想到从枯井里看到的那张人脸,瞳孔紧缩,一阵毛骨悚然,颤着声儿回道:“奴婢今日轮值,负责洒扫秋爽斋,谁知……谁知……”小宫女惊骇地叫出声,根本不敢再多加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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