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海面上称是,心中却想,泠才人被您惯的,早就无法无天了,她若是不受宠,怎么敢跟江常在对上。 “让何太医过去看看。”李玄胤随后添了一句,分明是心疼,面上却半点不显,若非陈德海跟了皇上多年,都要以为就是随口的一句话。 陈德海杵在那,没动,他说去请太医,泠才人不搭理他,这回是皇上发的话,泠才人总不能还闹脾气,将人赶出去。 “还有事?”李玄胤掀开眼皮,掠他。 陈德海想了想,便为泠才人说句话好话,皇上高兴了,他做奴才的也轻松些。 “奴才走的时候,看泠才人眼睛都红了,手上疼着,却没让人上药,只问奴才皇上今夜会不会去金禧阁。” 他这番睁眼说瞎话,只看泠才人聪不聪明了。 李玄胤冷眸微眯,睨着他,声音发沉,“她说的?” 话都编出去了,陈德海哪敢说不是,在皇上锐利的目光下,湿着一身凉汗,答道:“奴才瞧着,泠才人是悔过了,只是有些可怜。” “她也知道悔过!”李玄胤冷冷扔出一句,“罢了,朕不与女子计较,今夜金禧阁卸灯。” 陈德海就知皇上会心软,嘿嘿一笑,“是,泠才人知道皇上良苦用心,定会对皇上心怀感激。” 这话拍到马屁股上,李玄胤龙心大悦,“你如今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陈德海讪讪地低下头,笑道:“奴才不敢。” …… 何太医奉旨去了金禧阁,既是得了圣令来给婉芙看诊,自然不能再把人打出去,小脾气耍一回就够了,多了总让人厌烦。 婉芙手擦了药,裹上白布,活脱脱两个大粽子。 太医开了方子离开,婉芙有些累,让人下去,兀自躺去了床榻,准备补眠。 这板子也算是没白挨,比起江晚吟降的品阶,她受的小伤简直轻如鸿毛。 她合上眸子,唇角微微弯起,过一会儿,弯起的唇角又耷拉下来,可惜江晚吟肚子里还揣个金疙瘩,除非同归于尽,否则彻底将她扳倒太难。若是以前,她会考虑这条路,可现在有了小舅舅,她要为了小舅舅,好好的活着,这事还需从长计议。 …… 后午,婉芙用过午膳,闲着无事,就跟秋池几个丫头打络子完。余府中时,她便贪玩,不喜读书,时常跟小舅舅偷偷溜出府,被阿娘抓到,自然都推到小舅舅身上,外祖父就会那个板子追着小舅舅打。她也不会给小舅舅求情,在旁边拍着手笑,谁让小舅舅总嫌弃她。 只是,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她杀过人,学会了虚以委蛇,学会了怎么讨好上位者,小舅舅知道这些,会不会用另一种眼光看她,她已经不是从前的余窈窈了…… 吧嗒,一滴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几个丫头停住欢声,不明白主子这是怎么了,面面相觑过,忧心忡忡地上前询问,“主子是手疼了?奴婢去拿冰块。” 婉芙泪珠子越滚越多,她手臂抱住双腿,蜷缩在床榻里,也不知今日怎么,只是心里觉得委屈,就因为江铨的贪得无厌,狠下手害了外祖满门。害了她的外祖,阿娘和舅舅们,让余府家破人亡,让她和小舅舅落到今日的地步…… “这是怎么了?” 庄妃一进门,就见里面乱糟糟的一片,床榻上的女子蜷缩着,泪眼婆娑地抽咽,绸缎似的长发垂散在肩头,形容极为可怜。 她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跟着一阵心疼,提了裙摆坐到床榻上,将人揽到怀里,手心轻轻拍着女子的脊背,“窈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跟秋姐姐说说。” 婉芙听到这声窈窈,哭得更是厉害,哇的一声抱住庄妃的腰,“秋姐姐……” 宫人们不好打扰主子,即便忧心,还是悄声退了出去。 良久,怀里的人才止住了哭声,庄妃今日穿的这身衣裳,是江南送过来新裁的蜀锦缎子,金线勾织,装饰着大颗大颗的血珍珠,此时湿了透,她半点没心疼,手心抚着怀里女子的青丝,轻轻拍了拍。 她不说,她便不问,这深宫里,总会有委屈的事。做嫔妃的,无非是要服侍好皇上,依着那一人的心思。庄妃厌恶这样的日子,才深居简出,住在凌波殿里,闷了就去御花园走走,日子过得清闲。但这人与她不同,余府遭祸,她的身世,即使再冷心冷性的人也忍不住怜惜。 庄妃疼惜的叹息一声,还是个小姑娘呢,就要掺和到这些女人的争斗中。 …… 庄妃哄着婉芙睡着,碧荷进来忍不住低声提醒一句,“娘娘,该吃药了。” 太医开出的方子虽有效,却万不能断了。 庄妃点了点头,让她先出去。 床榻里的女子即便睡时也不安稳,细眉颦颦,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眼圈哭得通红。一双手厚厚的白布包裹,这才进宫多久,就落得满身伤痕。 庄妃脾气再好,也不禁唾骂了两句那位高位的帝王。 …… 庄妃将出了殿门,圣驾正到了金禧阁。 庄妃不喜见人,算上进王府的日子,与皇上见过的面一双手数的过来,她屈膝见礼,见皇上要去金禧阁,想到床榻上躺着的小小一团,心有不忍。 “臣妾是向来不爱管后宫琐事,也懒得看那些个女子争来斗去。臣妾今日只想说一句,皇上若真是喜爱泠才人,就不该用那些上位者的心思权衡算计。” “泠才人家世指望不上,在宫中能倚靠的只有皇上,她是心思多了些,可本性纯善,说到底就是个刚及笈的小姑娘,臣妾实在不忍,她在宫中受这般委屈。” 庄妃娘娘性子和善,一向不去圣前惹眼,若非陈德海逢年过节去凌波殿送赏,都快忘了庄妃娘娘的模样。 这番话说得胆大,让陈德海唏嘘胆寒,果然跟泠才人在一块儿久了,什么话都敢说。 庄妃也不等皇上开口,先福了身,“臣妾言尽于此,先告退了。” 待人走远,李玄胤捻着扳指,盯了眼在后面的陈德海,“何太医看过,泠才人的伤如何?” 陈德海凉汗涔涔,何太医看完就回了太医院,他确实不知道啊。 李玄胤没那个耐性等他开口,提步进了金禧阁。 …… 因主子睡着,到了晚膳,没人敢进去打扰。正无措时,圣驾已到了门前,宫人们慌张地跪下身,只听皇上沉声开口,“你们主子呢?” 语气冷淡,似有不虞。 主子刚受了责罚,不知皇上这时候来金禧阁是什么意思,没人敢出声,千黛是掌事宫女,略斟酌过,低头回了话,“回皇上,主子心绪低落,后午哭了一场,庄妃娘娘陪了会儿,眼下正睡着。” “哭了?”李玄胤声音冷了下来,让人不住心惊。 陈德海也没想到,早上泠才人挨打的时候还好好的,虽是掉了泪,但也是疼的,看不出伤心,怎么到后午就哭了。没等他想明白,头顶一道凉飕飕的视线,压得他抬不起头,心底直呼冤枉,他可是再三叮嘱过那行刑的奴才,万万要小心,莫下了重手。他一直亲眼看着,那奴才确实没下过重手啊! …… 内殿,雕花紫檀的香炉飘出袅袅的熏香,静人心神。 床榻里的女子在衾被中缩成了小小一团,两只白布裹着的手伸出来,凌乱的发丝糊了半张小脸,眼尾泛着淡淡的红意,挺翘的鼻梁挂了滴未干的泪珠。红唇一张一合,喃喃低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李玄胤坐到床榻边,指腹拨开她脸上的发丝,露出有些苍白的脸颊。巴掌大的小脸,才不过十六,刚及笈的姑娘,确实还小着。 初见时,她就是现在这样,孤孤零零的,像一只没人要的小猫,莫名的,就让他心疼。 后来,她那些若近若离的暧昧,一点一点的算计手段,让他几欲忘了,她曾经挨过的打骂,受过的委屈。 而他,又跟那些人一样,用同样上位者的手段责罚了她。 李玄胤拨开那些青丝,指腹在熟睡人的脸蛋上捏了捏。 忽地,那人抱住了他的手臂,往前蹭了下,半张小脸,软软的贴到了他的掌心中。 他才记起,这人每每入眠,都要赖在他怀中,似乎习惯了依恋。 他不是不知江铨私底下的风流韵事,她是府上庶女,料想,在府里的日子也过得极为艰难。 掌心那张小脸蹭了蹭,又软又痒,那人朱唇一张一合,轻轻呢喃了句,“阿娘……” 李玄胤微顿,神色闪过一分复杂,倒底是顾念她还受着委屈,没将那只手抽出来。 …… 婉芙一觉睡得很沉,又像回到从前,她赖在阿娘怀里,阿娘会温柔地安抚她的侧脸,哄着她安睡。 每每这时,她都不愿醒来,梦境远比现实要顺意得多。 眼眸徐徐睁开,入目的是男人走线如刀的侧脸,手中握了一卷书册。 待看清那人是谁,她眼眨了下,又眨了下,乌发披散,脸蛋还有睡出的红印子,“皇上?” “醒了。”李玄胤脸色平淡,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婉芙安睡了一觉,精神大好,眸子弯弯的,小脸是熟睡后的媚态,她回神时,才发觉怀中抱着的手臂,记起方才的梦,笑意一僵,悄悄抬眸,正与男人的视线对上,“嫔妾失仪。” “无妨。”李玄胤敛起眼,被她压得太久,手臂抽出时,一股发麻的僵硬袭遍全身,动作微微僵住,神情也有一瞬的不自然。 李玄胤掠一眼床榻上一无所知,眸子乖乖望着他的人,眉心突跳了两下,罢了,他不与女子计较。遂不动声色活动两下手臂,若无其事地放回身侧。 “你若想你母亲,朕准允她另辟新府,时常进宫看你。” 闻言,婉芙笑意稍顿,眼眸黯然失色,许久才勉强扯了扯嘴角,压下心头的酸楚与恨意,轻声道:“嫔妾生母已经不在了。” 霎时,寝殿内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这种事情,若是李玄胤有心,轻易可查,但他前朝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对于后宫嫔妃的事,譬如,那位位份高,的确一清二楚,可像婉芙这般,出身庶女,亦或是低微的布衣,他只知个大略,至于生母是谁,外祖家世,没那个心思去深究。 说白了,他倒底是从未上过心。 李玄胤压了压拇指的玉戒,薄唇微微抿住,欲开口时,腰身忽被那女子抱住,缠着白布的小手绕到他胸前,脸蛋贴住他的脊背,带着哭过的干哑,“父亲不喜嫔妾,生母亡逝,嫡母嫡姐都苛待嫔妾,嫔妾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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