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海心里正委屈哀怨着,余光觑见皇上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霎时又垂下脑袋装死,听见上头寒声吩咐: “让内务府不许给她送,以前送的那些话本子也都断了。身为后宫嫔妃,整日看这些混账的闲书,成何体统!” “把那六卷古治搬到金禧阁,她不是闲着么,让她抄,每日抄六十页给朕送过来!抄不完命御膳房不准给她送晚膳!” 陈德海哪敢回话,忙不迭应了是,就赶紧退出了正殿,甫一关门,就听见殿里“啪”的一道瓷器碎裂的声音,震得他耳膜发疼,他吓得手一抖,不敢这时候进去收拾。 忍不住擦了把额头冷汗,心底唏嘘,能不动声色地把皇上气成这样,泠贵嫔可真是百年难遇的妙人儿。
第61章 后午, 陈德海带人抬着六卷古治进了金禧阁。 彼时婉芙正带着甲套弹琵琶曲儿。这种不入流的玩意儿,后宫里没有嫔妃会瞧得上。 婉芙初学琵琶,是因为三舅母。 余府虽说是商户, 外祖父却喜好诗书, 极为敬重文人,当初三舅舅远出越州走商,回来便往府里带了一房外室, 那外室不仅不是良家子, 还是最为卑贱的扬州瘦马。气得外祖父命小厮把三舅舅架去祠堂,狠狠打了三十鞭。大骂三舅舅不肖, 未娶妻先养外室, 败坏门风,三舅舅闷不吭声,生生将那三十鞭忍受下来,却宁死不愿将那外室送走。 没过几月,听说那外室有了身孕,三舅舅三天两头地宿在外面,外祖父大怒, 因这事,三舅舅险些被逐出余家大门。 再后来,那外室生下一子一女,三舅舅悦极, 又开始三天两头地两地跑,时不时把孩子抱到外祖父跟前,久而久之, 外祖父终于认可了这门亲事,允了那外室进门。 婉芙印象里, 三舅母是她见过最温柔的女子,通音律,善琵琶,还夸她小小年纪就有弹琵琶的天赋。阿娘与三舅母来往颇多,慢慢地,婉芙就跟着学起了琵琶。如三舅母所言,她虽于女红诗书上一窍不通,对于茶画音律确实很有天分。 “奴才请泠贵嫔安。” 陈德海入了门,婉芙才抬起眼,瞥到后面厚厚的六卷古治,眉心蹙了下,“陈公公这是……?” 那六卷古治实在显眼,婉芙一看见,就感觉手腕一阵发酸。 陈德海赔笑道:“皇上吩咐,主子日后不可到内务府拿话本子看,主子若是闲着无趣,每日抄上六十页古治,由奴才送到御前,呈给皇上。” 婉芙将入口的茶水猛地吐了出来,她不顾失态,惊得眸子瞪圆,看向陈德海,“皇上要我每日抄多少?” 陈德海用手比了个数,“皇上还吩咐,泠主子抄不完,不许去御膳房取晚膳。” 简直丧心病狂! 婉芙皮笑肉不笑地攥紧了帕子,“陈公公莫不是在诓我,当真是皇上亲口吩咐的?” “哎哟泠主子,奴才哪有那个胆子敢骗您!”陈德海一脸苦笑,心中腹诽,您要是早去乾坤宫跟皇上认个错,何至于要抄这六十页,偏偏您一身反骨,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婉芙恨恨地咬紧唇,“成吧,抄就抄。” 她美眸又向后面抱着古治的小太监身上绕了一圈,眼珠一转,“只是每日没了话本子打发时间,这唯一的乐趣也没了。劳烦陈公公回去跟皇上通禀一声,若是断了话本子,不如安排几个俊秀的小太监到金禧阁,抄古治时也让我养养眼,免得无趣。” 后面捧着古治的小太监面面相觑,吓得一抖,哆嗦着,扑通跪了下去。 陈德海生怕皇上听去了这句大逆不道之语,差点哭出来,“泠祖宗,您可就别折腾了。您还不清楚皇上的心思吗!奴才若是传了这句话,明儿掉在地上的就是奴才的脑袋了!” 婉芙低头又拨了下琵琶的弦音,枫荻秋瑟,梦啼阑干,女子脸上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秋池,送陈公公出去吧。” 秋池看了眼主子,抿了抿唇,对陈德海福了身,“陈公公,请。” 陈德海不知道泠贵嫔这倒底是唱的哪一出,他言尽于此,泠贵嫔再不识好歹,这后宫里的女人多的是,皇上又是贪新鲜的,久而久之就将这人了,届时泠贵嫔莫要后悔才好。 送走了御前的一行人,外殿长案上留下厚厚的六卷古治。 千黛沏上热茶,看着主子认真拨弄琴弦的神色,压低下声,“主子何苦这般惹恼了皇上?” “铮……”一声弦音,清脆悦耳,犹如莺啼。 婉芙微勾了勾唇,面色如常,“我算计了顺宁公主,皇上若不出够了气,怎能再如以前一般宠我?” 千黛叹了口气,为主子裹紧披风,“主子心里想清楚就好,奴婢只怕主子钻了那牛角尖,死胡同。”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这后宫里的女人,但凡生了怨怼痴恨,有几个落得了好下场。主子得宠,不仅仅是因为主子貌美聪慧,更要紧的是,主子在皇上面前虽为任性,却从不计较怨怼,让皇上舒心。后宫的女子,活得明白,才能活得长久。 …… 翌日坤宁宫 久久告假的赵妃、温修容像是商量好似的,齐齐露了面。 皇后一进来,扫了众人一眼,也意味深长地说了声热闹。 待问安散去,温修容叫住了婉芙。两人已是许久未见,温修容脸上却没有生疏,她握住婉芙的手,“许久不见,泠姐姐好似憔悴了许多。” 婉芙摸摸脸,弯了下眸子,满不在乎道:“许是天儿太冷了,金禧阁没有地龙,到后半夜才是冷。” 毕竟圣驾已许久没去了金禧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内务府的份例供着,倒底不比当初。 温修容与她同行,微蹙了下眉心,“泠姐姐觉得冷,不如搬到关雎宫陪我住上几日。” 婉芙本是随口一说,见温修容竟如此当真,心下微动,嗔她,“我早早听说顺宁公主整日闹你,莫不是你想把我叫去,陪你那小丫头玩儿,自己一人去躲懒?” 温修容失笑,“泠姐姐别打趣我了。” …… 从坤宁宫问安回来,婉芙便开始认命地埋头抄写古治。谁知那皇上如此小气,她昨日一字没写,秋池去御膳房,当真没拿到晚膳,幸而还有晌午剩下的糕点,不然当真要饿肚子。 最可恶的是,她抄不完,不止自己一个人没有晚膳,金禧阁上上下下都要跟着饿肚子。 简直是可恶至极。 秋池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磨墨,生怕惊扰到主子,她揉揉肚子,心里默念,今晚能不能用晚膳可都要靠主子了。 平日秋池最是话多,今儿倒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伺候,大气都不出。婉芙撂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嗔她一眼,故意道:“好累啊,今儿不抄了,饿着就饿着吧。” 秋池一下子慌了神儿,急得快哭出来,“主子在启祥宫可是一日抄九十页都无事,眼下主子才抄了两页就累了,主子好歹抄够十页,不成,奴婢就模仿主子的笔迹,帮主子抄。”秋池瘪着嘴,“主子,奴婢不想饿肚子。” 婉芙哈哈大笑,拿狼毫点她鼻尖,“逗你的,你们主子宁愿自己饿肚子,怎会忍心看贪吃的小秋池挨饿呢?” “主子又逗弄奴婢!”秋池又气又想笑又无奈,她也是伺候过不少主子了,从未见过这样的。其实她很是庆幸,能被调来金禧阁,即便泠贵嫔不受宠,她也愿意留在这,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的主子。 婉芙抄完,整理过,正欲交给潘水送去午膳,忽眼眸一动,弯了弯唇,提笔又在最后一页宣纸的角落里,落下了一行小字。 …… 天黑得差不多,陈德海瞧着金禧阁送来的手抄古治,叹息一声,入了殿门。 “皇上,金禧阁泠贵嫔送来了今日的抄例。” 李玄胤正伏案作画,是一幅碧桃凛冬图,墨色点缀,淡雅细致,寥寥几笔,便出神入化。 皇上的书画师拜于岐中山人,承学大家,颇得盛名。皇上往日可不会生出兴致去画这碧桃。满后宫里,也就泠贵嫔那,有这碧桃树。此画为谁所作,不言而喻。 泠贵嫔未入宫前,皇上可不喜欢桃花那等俗艳之花。倒是那回偶然间在御花园中瞧见桃花盛放,称赞桃花娇媚,与泠贵嫔颇像。第二日,金禧阁就移进了满院的碧桃树。 陈德海将抄例呈到御案上,皇上日理万机,也就泠贵嫔抄的这些破烂皇上会多看两眼。他并非是有意这么说,事实就是如此,泠贵嫔这字,实在潦草,难以入目。 宣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李玄胤只消扫一眼就觉得头疼,给赵妃抄书就认认真真,到他这草草了事,也就她敢这么敷衍自己。 李玄胤一页一页地看过,到最后一页,瞥见底下的一行小字,待看清,他几乎被气笑了。 “她有话带给朕么?” 陈德海觑着皇上几番变化的脸色,小心地摇了摇头,“泠主子并没吩咐奴才交代什么。” 李玄胤提起朱笔,漫不经心地圈出其中的错字,十页纸圈完,几乎每页都红了一片,轻飘飘道:“给她折回去,每个字重抄五遍,巳时之前交给朕。” 陈德海惊讶,“皇上,这天儿都黑了……” 泠贵嫔要重抄,得抄到什么时候! 李玄胤掀起眼皮淡淡睨过去,“你觉得朕待她太苛刻了?” 岂止是苛刻,简直是折腾人呐!您待别的嫔妃何时这样过,高兴了就赏赐,不高兴了直接不搭理,哪像泠贵嫔这般,表面上冷脸,心里又牵肠挂肚地惦记着。 陈德海没敢把肚子里剩下的话说出来,讪笑一声,“奴才这就去拿给泠贵嫔。” 待殿里清净下来,李玄胤提笔,在那副碧桃凛冬图下,写下了那句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落下最后一笔时,动作微顿,李玄胤盯着那株含苞待放的桃花,黑白的墨迹画出了七分的娇媚柔情。一如那女子,娇俏动人,欲语含羞。 …… 坤宁宫 皇后捧着大皇子习的大字,一页一页仔细地翻阅,淡淡一笑,“靖儿这字,确实大有进步。” “大皇子勤勉好学,又有娘娘督促,必成大才。”梳柳将灯挑了芯,以便娘娘去看。 皇后圈出写错的几个字,问道:“皇上还是没去金禧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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