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明姝目光闪一下:云延。 她从马上跳下,将马随意拴在旁侧柳树下,自己则挽起袖口和裙摆,翻身跳跃,攀爬上楼阁。繁复华丽的公主衣裳是她的累赘,但她动作仍灵巧迅疾。 云延俯眼看她爬上高楼,当她站到他面前,慢悠悠将袖口和裙裾重新放下后,长裙曳瓦,纱袖若飞,眉目妍丽的公主殿下,发鬓间只掉了一根步摇。 流苏步摇从她发间摇落,云延腿向上踢了一下,步摇便稳稳地落在了他手中。 他握着这枚步摇,向她摇晃一二。 暮明姝见拿不回来,便道:“给你也无妨,当定情信物也可。” 云延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道:“公主殿下看来是不打算归还我的玉佛像了。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殿下这样拿走,是不是有些过分?” 暮明姝道:“原来是未来婆婆的遗物。待我嫁入南蛮,在婆婆墓前认错便是。只是不知道南蛮有没有人死下葬的风俗,我都要学一学了。” 云延抱臂看她。 他蓦地一笑,眼中光华冷淬如冰,语气倒很平静:“数日来,长安街头巷尾,尽在传言我和公主殿下如何如何情深义重。我颇为费解,我和殿下并没有见过几面,几乎每一次见面都有许多人在旁边,哪里就有‘私下幽会’‘你侬我侬’一说。 “殿下明知我心悦谁,还行此径,如果不是逼婚,就没道理了。可如果是逼婚,我不得不说一句,殿下不觉得自己的行径……过于下三滥,过于丢人吗?” 暮明姝面色如常,压根不因为他的羞辱而心慌一瞬:“本殿下心中爱慕王子,追慕自己喜欢的人,何来丢人,何来羞耻?” 他用嘲弄而轻蔑的眼神打量她:“爱慕?一介公主,多少人想娶,却偏偏看上我一个小国王子。我实在不能理解你是何时爱慕我的,你用这种手段得来的婚事,难道不为成婚后的情况考虑?用非常手段嫁去异乡,你若不是蠢,便是别有用心。 “鉴于我对殿下的了解,别有用心的可能远大于爱慕之心。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暮明姝望着他。 他好整以暇地回望。 即使她使出这种逼婚的手段,只要他不开口,婚事便仍是未知数。暮明姝要说服的不只是一个大魏皇帝,还包括这位南蛮王子。 暮明姝闭眼,再睁眼时,她神色更淡、更凉。 她转肩与他并立,看向如棋盘的长安夜间流离灯火,阑珊夜景。 暮明姝道:“王子认为,长安如何,大魏如何?” 云延斟酌字句:“大魏自然地大物博,长安也是我生平见过最繁华的城镇。西域中没有一座城比得过长安的繁华。” 暮明姝道:“但是无论是大魏,还是长安,都不欢迎我的归来。” 云延挑眉:“哦?” 暮明姝眼中倒映着灯火重重:“不知道王子殿下知不知道我的身世。我自小不受我爹待见,后来跟着我爹打仗,我爹当了皇帝,所有功臣都有封赏,只有我被赏钱。” 她自嘲道:“我是公主,如无意外,一生本就不会缺钱。赏我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不过是看不起我女子身份,又忌惮我女子身份,不想我在长安待着罢了。最近两年,为了给我那太子弟弟铺路,我爹到处想法子把我嫁出去。但是在长安,我找不到一门好姻缘。” 云延抱臂不语,灯火在他眼中如星河一般缓缓流动。 暮明姝:“我想离开这里,想不受拘束,做点有意义的事。目前我唯一的机会,就是离开大魏,嫁入南蛮,重新开始。大魏长安,虽然是我的家,却不欢迎我。” 她喃喃自语:“我想给自己换一个家。” 她偏头看面无表情的云延。 她让自己露出几分局促、希冀、恳求的神情:“你看,我武功好,人也不蠢,我会学习南蛮话,学习你们的风俗。你可以不把我当妻子,把我当下属也无妨。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会辅助你,只要你……给我一个家。” 她说的情真意切。 骗人先骗己。 半真半假的谎言,将自己的心血淋淋地剖出去,自己动容,别人才能动容。 说到情深处,暮明姝几乎哽咽。 她恍惚间,有些难以分清话里的真假,几成是作伪,几成又是真的想脱离困境。她一直以来的疮疤不平不是假,她只是把疮疤当武器,将可怜当工具。 没有东西是她不能利用的。 云延终于侧过头,端详她美丽的面容,眼中的哀伤。 云延缓缓说:“南蛮和你想的不一样。” 他停顿一下:“我并不是受宠的南蛮王子,我被派来出使,你就应当知道我在南蛮受排挤的地位。你筹谋众多,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不觉得荒唐吗?” 暮明姝含泪笑:“王子的大魏话说得越来越好了。” 在云延挑眉时,她垂眼:“王子这么劝我,我就当王子对我心软了。无论在南蛮会遇上什么,我都愿意和王子殿下同进退。” 云延不说话,只抱臂看她。 他流离目光忽然一闪,突然向下方看去。暮明姝听到了动静,跟他一同俯视—— 玩火的砸杂技人士走过这条街,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儿跟随着杂技人,拍手呼唤着“火火”“还要看”。杂技人为逗小孩开心,鼓腮吹动,手中火圈上下翻飞,火苗在半空中跳跃。 一重火被夜风吹动,向柳树下的白马扑去。 马受惊后狂鸣,将杂技人和小孩都吓得后退一步。马发狂之下挣脱缰绳,向前方市集疾冲而走。市集上人不多,零星灯火和叫卖喧哗声隐隐绰绰。 人们扭头看到疾奔而来的骏马,惊慌不住。仓促之下,许多人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马疾奔而来。 高楼屋檐上的暮明姝目光一寒,她毫不犹豫地抢过云延背上箭筒中的一支箭,腿一踢,扔在瓦砾上的弓飞到她手中。 她拉弓如同满月,一只长箭带着凌厉杀气,向下方奔跑的马袭杀而去。但是马速狂快,距离过远,这支箭在半途上便失力,后劲不足。 眼看马匹要踩踏一人,暮明姝额上渗汗,再抽一箭只怕来不及。她大脑短暂空白时,听到极轻的一声“嗖”。耳畔边寒光洌冽,一把匕首飞了出去。 那把匕首投掷得又快又狠,在已经飞出去的箭尾一击,为箭加速。匕首“砰”地一声清脆砸地,同时间,箭只刺入骏马的脖颈。 白马轰然倒地,抽搐着,却没有爬起来。 人们惊险之余,欢呼不住,不由抬头向四方看,看是哪路高人救了他们。 高楼屋檐上,暮明姝回头,与云延目光对上。 她说:“你我齐力之下,无人可挡。” 云延眯眼,又露出玩味的笑。 他彬彬有礼:“你的诚意依然不够,殿下。” 暮明姝袖中翻出一把匕首,抬手就断了自己一绺青丝。云延吃惊看她,因他知道大魏人将头发看得极重,绝不会轻易断发。 而暮明姝手持这绺发丝,下跪仰头,对着明月,发誓道:“暮明姝对月发誓,此生绝不负云延王子,绝不对云延王子刀剑相向。否则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云延沉默着看她。 他不说话,她也不起来。 在某一瞬,明月投到暮明姝身上,云延在她身上看到了片刻的温情、虔诚、坚定。 他在某一瞬,相信了她,相信她真的会成为自己的伙伴,和自己并肩而行,为自己摇旗呐喊,他们会一起走向巅峰。 云延轻轻一笑。 在暮明姝向他看来时,他说:“借匕首一用。” 他学着她的样子断发下跪,他用生疏的大魏语言、流利的南蛮语言各自重复一遍:“云延对月发誓,此生绝不负暮明姝,绝不对暮明姝刀剑相向。否则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暮明姝侧头望着他,目光怔忡,有片刻失神于他眼中的坚韧诚挚。 有很短的瞬间,他们相信彼此誓言,对即将的婚事充满信心。 -- 六月廿一,良辰佳日,正宜婚娶。 永宁坊自天亮便开始热闹,街坊邻居在徐家门口徘徊,被兰时邀请进去做客。新婚之日,没有了闲言碎语,街坊邻居们凑上来,都想一观新嫁娘尊容,沾沾喜气。 徐清圆兀自在屋宅中梳妆打扮。 她的婚嫁日并不寒酸,因暮明姝派了从宫中出来的嬷嬷,过来帮忙照顾新娘,褪去了新嫁娘这一方的寒酸。宫中嬷嬷抬面子很好,唯一不好的是礼数繁琐,在新郎官到来之前,徐清圆被耳提面命,交代了许多规矩。 她温温静静地全都应下,墨绿裙裾铺榻,坐得端正淑雅,手中所持却扇一刻不敢放下。 寒舍的里间和外间的屏档处挂上了珠帘,人们来往间,珠帘清脆撞击,声音清越,而不知多少人进出,偷偷看新嫁娘的模样,又跑出去学舌。 今日最忙碌、最紧张的,倒不是徐清圆,而是兰时。 孤女主仆二人在长安定居,没有长辈教导,礼数全靠徐清圆从古书中、从记忆中想出来的周全,兰时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堕了女郎的名,让娘子丢脸。 尤其是公主派来的这些嬷嬷们出自宫廷,今日大婚她们必然会回去学舌。若是今日礼数不对,她们必然在身后嘲笑娘子。 兰时却不知道,宫中出来的嬷嬷们,对她们的礼数颇为赞赏,十分满意。 徐家这位娘子貌美娴雅,恬静温柔。从天亮到天黑,她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也不叫嚷发冠沉重、霞帔压人。红绿相间的嫁衣礼服穿在身形纤薄的娘子身上,何其典雅。 便是却扇上所绣的牡丹花,都精致非常。 嬷嬷们心中暗自点头,想不愧是大儒的女儿,这才当得起“大家闺秀”,比长安城中吃不得苦的贵女们都要胜一筹。 徐清圆是成过一次亲的。 当日蜀州她假扮新嫁娘,大雨中行路,少许经验不算白扮一趟。今日她铆足了劲不给晏倾丢脸,便事事上心,提前与兰时演练过。 只是真的到了这一日,她心里打鼓,紧张感与昔日的假成亲全然不同。 她对婚宴礼数的了解,都来自书籍。但其实当日蜀州刺史儿子娶妻那场婚宴,和她在书中了解的,并不全然相同。 徐清圆隐隐察觉,刘禹那场婚事礼仪,似乎是精简过了的。自然,一国天子一国事,自古以来,婚事礼仪就在不断简化。 一介刺史儿子的婚事,规格已经不低,可惜徐清圆当日心中有事,并没有研究过…… 她此时硬着头皮照本宣科,心中忐忑,只怕一会儿出错。 嬷嬷们点头对她一动不动的礼数满意,她自家知道自家事,只不过在心中重新演练书中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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