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旧日南国王宫中见过太子羡的人出现,如果徐固出现,他们都会为之震惊:这正应该是那位少年太子长大后的模样。 朗朗如海上明珠,皎皎生辉,光华璀璨。 徐清圆慢慢钻下桌,将脏了的狼毫捡回来。她心不在焉地磨着墨,心中默默想着一些事: 府中的账簿不对,很多账都说不清,她不敢细查,怕查下去晏倾回答不了她; 蜀州科举案中,原永为什么非要杀晏倾,晏倾为什么要独身去找原永,晏郎君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为什么不带任何一个侍卫,就去找原永; 晏郎君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这么宠爱她,呵护她。 他分明惧怕他人碰触,分明避所有人如蛇蝎,为什么独独对她不一样。他对她格外有耐心,如果屏除那几分爱意,是不是有其他缘故? 他像在隐瞒什么,可又没有完全隐瞒。他担忧一些事的发生,但他又不是真的怕那些事的发生。他想要瞒住她一些事,但他对她的愧疚,又导致很多事他瞒得没有那么严实。 他也许一直隐隐期待着、等待着她的告别。 徐清圆额上渗汗,眸中光华闪烁。她发着抖,犹豫着,终是沉下心,开始做新的画。 她开始画旧朝南国的皇帝、皇后。 她少年时见过一次旧国帝后,是在御花园中碰到的。她爹很快找来,将她带走,她没有与那对帝后说过几句话。但是她被拉拽着带走时,她的记忆因为徐固之后对她乱跑的训斥,而深刻无比。 她大约……记得帝后的长相。 徐清圆画完这两张人像,又颤着手将纸张撕开,如之前那样,把眉眼唇鼻都撕出来。撕出来的眉眼被她轻轻地放在自己想象出来的晏倾那幅完整的画像上。 皇帝面相不对的,就用皇后的;皇后不对的,就用皇帝的。 终于,画像完美重叠,与放在最下方的那张神仙公子的画作完全一致。 徐清圆呆呆望着,屈膝将自己抱住。 六月天雷声突然轰鸣一声,她在雷声中打个战栗,将自己更紧地埋入椅圈中,闭上了眼。 -- 中午下了暴雨,晏倾让风若去书房送伞,接徐清圆回来用午膳。 兰时回他们,说女郎出了门,去参加下午的筵席,请郎君不必等女郎。兰时回完这样的消息,就急匆匆撑伞,跟着徐清圆一同上了马车。 可是下了暴雨,何必这样着急去赏花宴?那花海赏得成吗? 风若为此不悦,晏倾却温和劝说:“她年纪小些,爱热闹些,又是第一次收到这种邀请,无论紧张还是开怀,你都不要说她。” 风若吃味:“她都十九了,还‘年纪小’呢?!寻常女郎都当娘了吧?也没见你对我这么好过。” 晏倾哄他:“我对你不好吗?寻常侍卫像你这么大,恐怕不能和郎君同席,还抢郎君面前的糕点吃吧?” 风若一噎。 他脸一红,强声:“反正你又不吃,剩下多可惜,不如给我当茶点。我很容易饿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晏倾莞尔,将桌上大半菜推给他。风若狼吞虎咽的时候,晏倾侧头看外面的雷阵雨,隐隐有些不安,他将这看做是自己对徐清圆的牵挂。 -- 暴雨没有影响女郎们开宴的心情。 徐清圆第一次进她们的圈子,得到了贵族女郎们的围观。暮明姝明日就要成亲,今日却还来参宴,带徐清圆逛了一圈。 暮明姝观察,徐清圆目中忧郁,弱柳扶风,落落寡言,与昔日有些不同。暮明姝没顾得上问徐清圆婚后生活如何,徐清圆倒与宴上的其他女郎们聊上。 若是可能,徐清圆可以长袖善舞。 她言辞温婉,说话柔和,相貌又好,这样的女郎,不会在席上被排挤。 暮明姝侧耳聆听,听徐清圆在和女郎们说她的新婚夫君晏倾—— “原来夫君是龙成二年的状元郎,我倒从未听他说过。” “是么,原来你们都认识夫君。他以前在长安城中,这样有名啊。” 女郎们怀着各种心情,或嫉妒或羡慕,和徐清圆分享起她没见过的晏倾。她有目的地探究晏倾的过往,而从女郎们的说辞中,她看到的是一位明润温秀、郎艳独绝的晏清雨。 在韦浮出现之前,没人说什么“长安双璧”,长安城女郎们趋之若鹜的,只有一个晏清雨。 虽没有高贵出身,但一言一行不比贵族郎君多年沉浸的修养差,甚至更胜一筹。但他不卖弄,很低调,除了每年六月固定的那次赏花宴,他不参加任何民间宴席。 他不出现在女郎们面前,长安女郎们却都想嫁他。 长安女郎们不缺家世不缺钱财,不用为家族去联姻的话,她们更喜欢晏郎君这样的人物。她们多么羡慕徐清圆可以嫁给晏倾。 徐清圆微微笑着,接受众人各怀心思的询问。 六月这场雨很大,她与暮明姝目光对上的时候,蓦地想到了去年六月,樊川芙蓉园中紫藤花树洞中的相依。 那时候,晏倾与她一同坐在树洞中看雨。 树洞中,刻着一些字。 -- 雨渐渐小了,吃醉酒的徐清圆面颊绯红,摇晃若柳,被兰时吃力地扶上马车。 回到了晏府,兰时正要撑伞,徐清圆又躲开她,跌跌撞撞地从车中跳下,径自淋着雨回府。 “娘子,娘子……”兰时撑着伞在院中追她。 徐清圆模糊的:“我有些热,我要吃酒。” 兰时拉住她的手,将伞塞入她手中,哄她道:“你不能吃酒了,我给你端点醒酒汤,你在这边不要乱走,等一等我。” 嘱咐其他侍女跟上徐清圆,兰时掉头就走。然而兰时走后,徐清圆就将伞扔开,其他侍女劝她,她好像听不见一样,只顾着趔趄摇晃地在雨中淋着。 落落地淋着雨,神智因醉酒而恍惚,但她模模糊糊地记得芙蓉园中紫藤花树后的字。 “晨曦以沐,百世来贺。我儿赤子,光华且璨。 “灵威来降,万福皆庇。我儿束发,寿考且宁……” 记忆中坐在树洞中的晏倾抬起目光,与雨中徐清圆的目光对上。 她恍惚着看记忆中的他,她的思绪又飘向更遥远的记忆,被更遥远记忆中灼烫的火弄得全身发抖—— 而“砰”一声巨响,看不清脸的少年郎君钻入火海,将摔在地上意识模糊的徐清圆抱入怀中。 徐清圆颤颤地伸出手,想碰触他的脸…… -- “露珠妹妹,醒醒。” “妹妹,还认得出人吗?” 徐清圆混沌着睁开眼,眼前是晏倾,她被晏倾半抱在怀中,他手中端着一碗滚烫的闻着不太好闻的药。 她慢慢挪头,看到四面帷帘飞扬,雨丝仍在飘摇。她被抱坐在一张竹篾小榻上,晏倾正在哄她,他发丝、衣襟都有些湿。 她乌黑目光迷乱地看着他。 他见她睁开眼,便用清和的声音解释:“我们在一座四面通风的小凉亭中,原本设了榻是为了方便赏荷,不想妹妹吃多了酒,又不听话,兰时只好来找我。” 他微微笑,伸手摸她额头:“我记得你酒量不错,这却是吃了多少酒,才醉成这样?下次不能这样任性了。来,把醒酒汤喝了。” 她在他怀中扭过脸,不看他的面容,也不肯喝药。 她美丽乌明的眼中噙了水光,潋滟如波,悠晃着噙了满眼。 晏倾低声哄她的声音时远时近,她听不清楚,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和声音离她那么远,又离她那么近。她垂着脸无声无息地掉眼泪,晏倾为她擦了又擦。 他低声:“怎么了,为什么哭?是不是头疼,快些吃药吧。” 他哄她:“只要你肯吃药,什么愿望都满足你,好不好?” 徐清圆缓缓抬眼,看向他眼睛。 她伸出指尖,抚摸他面容。他吃惊又赧然,睫毛不好意思地颤了颤,却并未拒绝。 徐清圆喃声:“你是谁啊?” 晏倾一怔:“你不认得我了?” 她诚实摇头。 他支吾道:“我是你夫君啊。” 徐清圆:“你不是。” 他怔忡时,她泪水反而多了。她心中藏着太多的委屈,又大约潜意识知道可以对他发脾气,她便抽抽搭搭,泪水迷了眼睛: “你胡说八道。我云英未嫁,二八芳华,我有一个混蛋爹爹,才没有嫁人。你欺负一个未婚女郎,不是好人……” 晏倾茫然,无措。 她一会儿又哭:“我夫君是个坏蛋,专门欺负我……” 晏倾羞愧:“如何欺负你了?” 她抽泣着搂着他的脖颈,他将手中药碗伸远一些不让她碰。他轻声:“怎么欺负你了?” 她有太多委屈:“混蛋。” 晏倾怔。 她说:“骗子。” 晏倾不语。 她还哭:“还有、还有……不肯亲我抱我,我一个女孩子,要我怎么样嘛呜呜呜……” 晏倾无措极了,她前言不搭后语的抱怨又让他觉得可爱。他胡乱地抱紧她哄着她,试图将药碗送入她口中。她摇着头不肯,又凑过来摸他的脸,迷茫委屈: “你是谁啊?” 晏倾:“我是……晏倾啊。” 徐清圆:“你是谁啊?” 晏倾:“我是晏清雨。” 徐清圆:“晏清雨……” 徐清圆:“谁是晏清雨?” 晏倾小声:“你的……清雨哥哥?” 她迷离的目光有了神采,努力专注地凝望来。她又像认识他,又像不认识他。她抚摸着他的脸,哭泣:“清雨哥哥为什么这么丑……” 明明是那么好看的神仙郎君。 明明是海上明珠一样的神仙哥哥。 明明与她隔着屏风、看她读书看了好久。 为什么会成为这样。 为什么会变丑。 为什么要她为他而死。 为什么又跑入火中救她。 为什么龙成五年的初遇他不认她;为什么他那么可怜那么美好,又那么讨厌那么无奈。 徐清圆眼泪掉得厉害,胸脯因啜泣而起伏,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晏倾试图将醒酒汤再次送入她口中。 她扭头不要,并在混乱中抓住他的手,打翻了他小心端着的醒酒汤。晏倾蹙眉看她,她口中呢喃着“不要不要”,满脸泪水,让他无法斥责。 徐清圆摇摇晃晃地挂在他身上,仰颈亲他嘴。他顾念着那碗倒了的汤,狼狈间被不听话的酒鬼拉下去,与她一同倒在睡榻上,衣袂纠缠。 亲吻连连,呼吸滚烫,与泪水缠在一起。 四面凉风起,雨帘如雾,帷帐将凉亭中倒在榻上的二人身形掩住。 -- 【暖床斜卧日曛腰,一觉闲眠百病销。尽日一餐茶两碗,更无所要到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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