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圆已经下榻,在只有一盏烛火的屋舍中摸索:“我先前写好了欠条,你画押签字,日后还我便是。” 晏倾:“妹妹。” 他探身,握住了她手。徐清圆一僵,他微微使力,让她转过身看他。 徐清圆望着床榻上中衣显得宽大的青年,眸子眨一眨,含笑问:“怎么了?你难道不想认,不想签字画押吗?” 晏倾:“对不起。” 徐清圆怔忡。 她仍带着一丝笑,话语却已恍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虽然我们吵架,可我也不能让外人欺负你。这样的事,换你你也会做,你没有对不起我。” 晏倾温润的眸子望着她。 他手松松地牵着她,坐在榻上与她说话:“让你受委屈了。” 他轻声:“你当是……十分害怕吧?” 徐清圆眸中光微微闪烁,如同流火一样。她被他拉着手,想挣脱,他握的力道并不重,可加上他看她的目光,这一切好像有千钧重。 她竟逃不掉。 晏倾披衣坐在那里,颊边落发无损他的清俊。而这世上,大约只有他这样怜爱她: “军营中那么多男人都在逼你,李将军魁梧高大,一心要推我当凶手。韦江河他们过于相信我,并不插手,只是看戏。你既不敢让他们知道我在昏迷,又不得不迎上数十倍百倍比你强壮比你凶悍的人,而会帮助你的,其实只有一个风若。 “我突然晕倒,还让你后怕,怕我出事,也在心中懊恼自己不该跟我吵……这些情绪你全都要藏起来。因为一个弱质纤纤的女郎会被人同情,却不会被人尊重。只有自信聪慧、冷静伶俐的女子,才能挡住李固,不让他进营房窥视我,逼得他哑口无言,将军营外的百姓们劝退。 “短短时间,你承受着无数压力。在和李固对峙时,你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胜算。而之后两日,你还得继续瞒好我的病情。你得推脱,得应付,还得担心我醒不过来你怎么办,李固规定的时间到了我仍不醒你该怎么办。 “这一切都非常难,我害你独自面对这些,是我不好。” 他心有自嘲,面上只温柔怜惜:“我说过婚后会照顾你,非但没有照顾好你,还让你这样惧怕。都是我的错。” 徐清圆低着头。 她的泪水溅在他手上。 他手指微微颤抖,却仍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她便站在床榻边低头,抽抽搭搭地掉起眼泪来。他心中钻疼,对自己的自厌再深一分。他手上用力,将她拉回床边,让她坐下来。 徐清圆抬起泪光盈盈的美目看他。 她抽搭着,委屈着:“……他们夸我很厉害。” 她说:“他们都不知道我很害怕。只有你、只有你……知道。” 连风若都说她了不起,她洗清晏倾罪名后,所有人都轻松离开。徐清圆掩饰着,说自己要和晏倾在一起,谁都以为在困境解决后她和晏倾患难见真情,小夫妻要好好温存。 可是这两日,徐清圆心中煎熬,无人能懂。 她本就是孤女,本就无依无靠。这两日她想了很多,后悔又伤心。她恨自己离开长安,让他们陷入这种局面;她还害怕晏倾一病不起,或者真的被她气得再也醒不过来…… 她怎么办呢? 她是不是会失去他? 徐清圆眼眸被泪水笼住,她伤心道:“你真的欠我一条命,我没有冤枉你。你不能不认账,我真的、真的……尽力了。” 泪水如线断,美人垂泪。 晏倾抬手,将她拥入怀中,扣在自己怀里。 他说:“是,我知道。露珠妹妹很厉害,露珠妹妹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抛下你的。若我当时醒着,陪你一起便好了……” 徐清圆哭泣:“你不要抱我,你心里一直怪我,你还骂我,我不要你……” 她要挣扎,他只搂住她不放,手抚摸她后背,安抚她情绪。她说着要远离,可她又分明依赖他,在他主动抱她时,在他不让她走时,她便又委屈又伤怀,揪着他衣襟,脸埋在他颈下哭。 晏倾轻声:“我何时骂过你?” 徐清圆:“你嘴上没有骂,但你心里必然骂我,骂我给你找麻烦,害你离开长安……我就是惹祸精。” 晏倾笑:“哪有?你想多了,我没有那样想。” 徐清圆抽泣得更厉害:“那我也不能被你麻痹……你一直骗我,很多事不承认,还说我自大、鲁莽。你和你老师一条心,你说不定还想杀我呢,我得躲得你远远的才对……” 她挣脱时,他痛“唔”一声,她立时僵住,眨着泪眼抬头看他。 晏倾脸色苍白,对她苦涩一笑:“身子仍有些不舒服……你不要离开,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他硬着头皮,第一次在这种事上撒谎:“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我身上痛得厉害,你也知道别人一挨我身,我就痛得厉害……只有你能让我舒缓些,就像我昏睡中那样。” 徐清圆便不挣脱了,乖乖地让他抱她。 她既为自己的委屈而难过,又担心他的身体,想问他那个妓子是怎么碰他了,让他到现在都难受。 她既觉得自己可怜,也觉得晏倾可怜。既觉得自己误了晏倾,也觉得晏倾欺负她。 徐清圆太伤心了:“所以我说,你不要去查案,你好好待在这里不要动。所以你要给我签字画押,你欠我一条命,就应该偿我,长命百岁才对……” 晏倾心中难过。 他心中不禁打起“浮生尽”的主意,不禁想若是服了药,他起码在半年来,都不会这样病歪歪了,徐清圆就不必这么受委屈。他可以保护她,可以护着她,可以给她后盾…… 若是服了药,他就能还给她一个健康的、不用她担惊受怕、不用总是试图想要他许诺的夫君。 晏倾为此心动。 但他很快打消这个主意,告诉自己得克制住这危险念头,克制住这种魔障。他这一次连出长安都没有依赖药物,若是此时服药,药效过去后身体比现在更衰败,对徐清圆岂不是更大的打击…… 他是想陪着她的。 他只是不能许诺她自己做不到的事。 晏倾温柔安抚她:“你说的都对,我会听你的,你好好去查案,我不和你争了……” 他这么一说,怀抱中的小美人身子一颤,她泪濛濛地抬眼,眼神更加黯然。 徐清圆忍不住搂臂抱他,哭道:“可是来不及了。那个李固逼我,非要我们查出凶手,还不停说要见你。我怕他又出什么主意,就说我和你要搬出军营住。” 晏倾一怔,心想这也没什么。 徐清圆像个小可怜儿一样:“我怕你再出事,再被别人突袭,我、我虽然讨厌你,怀疑你,不信任你,觉得你会欺负我……可我跟自己说我不能再离开你了,我要日日夜夜和你在一起,我要保护你,和你寸步不离。” 晏倾心怜。 他分明怜惜她,却听她这样哭,而觉得她委屈的样子真是可爱,让他心里发痒。 但是她最好还是不要哭了。 晏倾低头,蹭一下她额头,让她抬脸。 他掩饰自己的病容,微笑逗她:“与我日日夜夜在一起,确实委屈你了。你一定在心里怕我半夜杀妻,对不对……” 徐清圆呆呆看他。 她瞪他半天,既诚实、又不是很诚实地点头。 晏倾一愣,然后不禁叹口气,眸子弯了一下。 徐清圆一下子恼起,心想他怎么还有笑的意思……她难道很可笑吗? 她浑浑噩噩,因哭泣而头晕,她要为自己的警惕心辩驳一二。她张口,晏倾俯首,亲上她嘴角。 徐清圆怔愣,身子一颤。 这个吻缱绻十分,含着几分欲、几分怜。徐清圆弄不清楚晏倾到底是怜惜她多一些,还是也有几分喜爱。她只知道她被他亲的时候,心脏重重一颤。 她眨着黏着泪水的眼睛,纠结而迷离。情意让她喜欢他的主动,理智告诉她他在耍赖,他不过不想听她那些话,他隐瞒的东西分明没有一丝一毫说清楚…… 晏倾微微退开,望着她吮红的唇瓣。 他睫毛颤颤,下巴磕在她肩上,轻柔道:“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徐清圆并不傻:“你不是已经睡了两天了?怎么还想睡?” 晏倾闭目胡乱找了借口:“身子痛……” 徐清圆吃惊,然后就放下对他的防备与不信,任由他亲她,任由他抱着她一同卧下去。 他这一次似乎非常情动,和新婚夜的克制不同,和某一日早上醒来的试探不同……他好像真的有些动情,唇间灼灼,烫得她心乱无比。 徐清圆只依偎着他,想靠自己洗去他身上的痛。她大义凛然,觉得自己应该为此牺牲。 —— 次日天亮,风若来营帐前探头探脑,想看一看晏倾有没有醒来。 清晨的微风下,风若惊讶地看到晏倾披着一色黑袍,立在营帐前,面上的几分苍白,无损他的修身如玉。 清晨熹微辰光下,晏倾手中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低着头好像在研究。 风若咳嗽一声,让晏倾听到他的足迹。晏倾头没有抬,风若凑过去,高兴道:“郎君,你醒了!你在看什么?” 风若看到晏倾手里拿着一封画像。 这画像,风若很眼熟。他们来到甘州后,从徐清圆手中飘入风中、飘到他郎君脸上的画像,不就是这幅吗? 风若一下子紧张,压低声音:“郎君,你这是从徐清圆身上偷的吗?你怎么也会偷别人的东西啊?” 晏倾一顿,目光一闪,又十分沉静:“夫妻之间的事,不叫‘偷’。” ——虽然他确实是从徐清圆身上摸出来的这幅画像。 风若啧一声,不多说了。他一边打量着晏倾的脸色,一边和晏倾一起欣赏这画。风若在心里感叹,徐清圆别的不说,真不愧是徐大儒的女儿,这随手一画,就画的这么好看…… 他都觉得这画像,比郎君真实的模样还要好看。 晏倾静静道:“风若,你觉得这画像与我相比,如何?” 风若:“啊?挺好看的啊。” 晏倾:“你有没有觉得,这画像,比我真实的样子要好?” 风若挠头:“原来你也觉得啊。嘿嘿,情人眼里出西施嘛,看来徐娘子十分喜爱郎君。” 他自得又欣慰。 晏倾淡声:“可若画的不是我呢?” 风若愣住。 晏倾抬目,轻声:“……她知道我是谁了。” 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徐清圆的反复行为。 风若没有听懂晏倾这话是什么意思,营房内传来徐清圆惊慌的声音:“清雨哥哥,清雨……” 他见晏倾飞快地收了那幅画,藏入袖中。黑袍飞扬的青年转身,便要进入营门,而屋中女郎已经掀帘奔了出来。风若瞠目结舌,见徐清圆奔出来就来抱晏倾腰身,还仰起脸,希冀他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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