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倾伸手拍她肩,叹道:“你慢慢吃。我有一项活计交给你,你不必和我们出门。我最近手腕无力,写字经常累,但是给陛下与中枢的折子,却不能不写。甘州这边的案子,每日详情都要写书告知陛下,我也向陛下说过我的病……烦请妹妹代笔,至少陛下是知道的,不会怪罪于你。” 徐清圆心中奇怪,觉得他让她代写奏折,有点胆大妄为。 但是……他本来也很胆大就是了。 何况徐清圆今早也确实看到他提笔写字的困难。 他说自己病痛时坦然,徐清圆却为他难受,怕他多想,她赶紧应下,只问:“我该如何写呢?我从未写过折子。” 晏倾:“妹妹自行发挥吧。” 徐清圆:“……?” 风若在门外抱刀而候,徐清圆便没有多说,只送他二人离去。 -- 出了客栈,风若就说:“写不了字,却能挖坟,你就不怕徐娘子怀疑你的用心?” 晏倾温和:“不差这一桩。” 怀疑早已是密密蛛网,他是少一笔还是多一笔,都没关系。 风若问:“所以为什么要让她帮你写折子?你真的已经写不了字了?如果是这样,我宁可打晕你带你离开,也不会让你再这么折腾了。” 晏倾:“放心,我心中有数,我没有到那一步。我只是想趁着我还有能力的时候,让陛下看到徐娘子的才华,让陛下看到更多可能。” 他愿意与她成亲,除了要照顾她,本就有托着她的意思——宁可折断自己的羽翅,他也想给她更好的人生。 不然,她嫁给这样羸弱的他,图什么呢? 风若沉默。 他不太聪明,只隐隐觉得晏倾做事有些着急,却说不出所以然。 他只好继续沉默,心想无论晏倾要做什么,他都陪着就是了。 晏倾和他走入熙攘市集间,风若帮他小心避开人群。晏倾转头问他:“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上华天’看一看?我的命令,已经完全请不动你了吗?” 风若噎一下,说:“我是不放心你!我走了,怕你出事。” 晏倾:“我没那么弱。‘上华天’的事更重要,你晚走一日,出事的概率便更高一分。你不相信我的判断吗?何况这里也有李将军、韦郎君他们的暗卫保护。你就是不相信李将军,韦郎君的人也应该信得过吧?” 风若信誓旦旦:“更信不过了!我一直觉得那个姓韦的行事奇怪,遮遮掩掩,藏头藏尾,还对徐清圆……你真的不担心他会抢徐清圆吗?” 晏倾笑一下。 他低声:“若真有人能护她,我倒心安一些。” 风若:“什么?” 晏倾:“我是说,你该走了。再不走,我和徐娘子的安危,都可能被牵连。你觉得是观音案严重,还是‘上华天’的无动于衷严重?分明这一切事,我们早该从‘上华天’那里知道的。” 风若闷了片刻。 他说:“上华天永远不会背叛您。” 晏倾温和:“我知道。所以一定出了一些事。” 风若只好道:“等陪你查完这几个尸体,我就走。我起码得知道这个案子凶手是怎么杀人的,才能放心……郎君,让我多待几个时辰吧。” 晏倾颔首。 他们便重新去了昨日的乱葬岗,土壤没有被人动过,显然没有人回来看。晏倾若有所思间,和风若一同用厚布蒙了口鼻,取出备好的工具,在风若重新挖坟后,蹲在了已经腐烂的尸体旁。 尸体如今就是一团被包裹在雪白衣袍中的腐烂肉物,味道难闻,吸引蝇虫。 任何人都会被恶心到,被吓到。 而年轻的大理寺少卿蹲在尸体旁,拿着小刀和匕首,面不改色,已经准备剖尸了。那些腐朽和难闻的气息,都没有影响到晏倾。 风若看着晏倾沉静雪白的侧脸,乌黑飞翘的睫毛。他一时犹豫,疑神疑鬼道:“这样剖尸,不经过死者家人同意,如果被人知道了,你又得被参一本吧?” 就像积善寺那次,徐清圆就制止他们开棺。 晏倾:“所以选的是没有亲人的死尸。” 风若:“这万一阎王爷觉得你亵渎死人,不尊重死人,半夜找你算账……” 晏倾:“唔,他不是经常来吗?” 风若:“哈?!” 他惊得跳起,警惕扶刀。蹲在地上的晏倾抬头,目中有一丝笑。风若这才意识到晏倾在开玩笑,他惊愕万分,他从不知道晏倾也会说笑。 风若犹犹豫豫地蹲回来,不停地看晏倾。 晏倾侧头咳嗽两声,问:“不帮我剖尸,只看我做什么?” 风若:“……就是觉得,成亲是不是真的是一件有趣的事?” 晏倾“嗯”地疑问一声,并没有听见风若的话。他的心神已经沉浸在手下的这具腐朽尸身上,当他专注一件事时,他往往不容易听见外界声音。 风若喃喃自语:“虽然是徐清圆把你害成这样,可是她好像让你心情变好了。你以前吧,总让我觉得你对什么都没想法,你活着只是因为你必须活着,你在为别人活着……也许成亲真的是好事,也许一切都在变好。 “有一天,徐清圆能治好你的病,我们解决完所有困难,你还能好好活着……如果我们真的能走到这一天,就好了。” 他说了很多,晏倾没反应,他便知道晏倾又一次地没听见他的声音。风若苦涩地笑一下,不再如以前那样抱怨晏倾不理自己,他一日日长大,他也渐渐明白晏倾背负的东西,晏倾的病,都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只要活着就好了。 风若开始帮晏倾一起剖尸,心中还不禁向鬼神祈祷:如果鬼神真的觉得他们冒犯尸体的话,半夜三更来找他好了,千万不要找他家郎君。他怎么被折腾都无妨,他家郎君却禁不住更多了。 -- 风若呆呆地,看着晏倾捧着一帕子,用小夹子将一枚极细的针,从尸体被剖开的大脑中取出。 这根针,才是死者死亡的真相。 这么细的针,从后颅直接扎进去,脑内出血,然而不剖开尸体,仵作怎么检查尸身,都查不出死因。 风若将目光从被他们剖得已经可怖十分的尸身上挪开,去盯着这针。 风若胃里一阵翻涌,却因晏倾面无表情,他不好表现得比郎君还虚弱,便作出一派认真琢磨的模样:“所以这就是凶手的杀人工具对吧?” 晏倾:“还不确定,需要多剖几具尸才能确定。” 风若眼皮微抽。 晏倾打量着这根针,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小玉匣。他打开,玉匣中的针一枚不落,完好地收着。玉匣中的针也和这根刺入人大脑中的针粗细不一样。 事实上,小玉匣中的针,还要更细一些。 晏倾:“如果玉匣中的针射进人体,其实也会造成找不到伤口的效果,对不对?” 风若对武器更有发言权,他摇头:“不,不一样。卫将军给徐娘子的武器,自保的作用更大些,杀人的作用微小一些。小玉匣震慑作用大……想来卫将军当初,没想过用小玉匣杀人。自然,她武功那么高,当然瞧不上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晏倾:“嗯?下三滥?” 风若挺胸:“对我们这种武功高手来说,我们不屑于用这种暗箭伤人的手段。我想卫将军把小玉匣给徐娘子,她肯定不觉得她女儿遇到的危险会涉及性命,也不想让她女儿背负上杀人的罪孽。她还是希望徐娘子永远不会遇到太可怕的事。” 晏倾:“这两种不同的针……也许有联系。” 晏倾闭目,沉思片刻后,道:“凶手应该认识卫清无。” 风若:“啊?这么草率?” 晏倾摇头,没有和风若多说。 若是在其他地方,相似的武器未必让他联想到卫清无。可是这里是甘州,是卫清无最后消失的地方,是云延确认卫清无再次失踪的地段。 晏倾心中断定,凶手和军人有关,凶手见过卫清无,或者认识卫清无。 他在心中,开始勾勒起凶手的形象…… 这片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已经开始暗暗收线了。 -- 晏倾和风若又挖了几具尸体,确定了凶手作案的工具,回去客栈,和徐清圆汇合。 而风若也拖延不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晏倾。 徐清圆已经帮晏倾写好了报于中枢的折子,晏倾看折子时,徐清圆对他身后轻轻打量,琢磨着风若离开的缘故。而晏倾一看她,她便露出娴雅笑容。 晏倾夸她:“妹妹写的真好,这桩案子从头到尾,都麻烦你来写,好不好?” 徐清圆目光微微一闪,点了头。 她道:“那你得告诉我,你们今日发现了什么。” 晏倾:“不急。你中午可有用膳?” 徐清圆:“哎呀。” 晏倾怔忡:“怎么了?” 徐清圆:“我手破了。”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着食指上肉眼看不见的一个位置,告诉晏倾自己无聊中想做女红,手指被扎破了。 晏倾稀里糊涂地捧着她的手看半晌,她眼巴巴地等着,他根本看不见伤口在哪里,却也只好说:“真是……辛苦妹妹了。那怎么办?” 他疑问:“帮你包扎一下?” 徐清圆:“旁人家夫君不是这样做的吧?” 晏倾虚心求教:“那是怎么做的?” 徐清圆咬唇,她暗恼地看他清澈无辜的眼睛片刻,说:“人家旁的郎君,都是把夫人的手放在唇边,吁一吁,吹一吹,千哄万哄的。” 晏倾看她片刻。 他苍白的脸色因她的要求而微红,低声:“……我要那样才行?” 他抓着她手指的手,都开始滚烫。他正硬着头皮说服自己时,徐清圆将手从他手中取出,笑吟吟道:“算啦,我知道你做不出来。你陪我去医馆,陪我看郎中吧。” 晏倾:“……” 他第一次见到有人因这种小事要去医馆。 他怀疑徐清圆别有目的。 但他沉默着,并未多说。 果真去了医馆,徐清圆逼着那头发花白的老郎君给她包扎那谁也看不见的伤口。若不是看她生得貌美,等候的病人们恐怕都要破口大骂。 而徐清圆看完病,回过头,用很随意的语气招呼晏倾:“对了夫君,你要不要顺便也让大夫给你看一看?我觉得他看病还是很厉害的。” 晏倾静静看着徐清圆。 她对他笑得温婉而无辜。 而他便明白,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晏倾拒绝:“不必了。” 徐清圆将他拉着坐下,用帕子盖住他手腕。他知道她在强迫他,她自己因此紧张得手指发抖,怕他拒绝。她和郎中说话的声音紧绷,拉着他袖子的手揪着衣袖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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