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心知肚明,那是昨日他救她时,在地上擦伤的。徐清圆自己手肘上都有伤,何况将她护在怀里的晏倾呢? 进入屋舍,风若和兰时各自找事瞎忙活。而晏倾被推着入座,徐清圆细致非常,侧于方榻前,抱出她的小药箱。 他手肘搭在两人中间小案上,露出的手背上果然伤痕不浅。徐清圆更看到他指缝间的伤…… 她吃惊看他,他睫毛颤抖,好像很不好意思,又想藏手:“……也是不小心碰伤的。” 但那伤痕,更像是抓什么东西硬生生抓出的伤。 徐清圆见他不想多说,便也不再多问。她娴雅垂坐,只专心为他准备药末纱布。 晏倾看着窗外日光掠入,照在她发顶;光透亮的,能看清她长长翘起的睫毛,脸上细微的绒毛。 而清圆唇角浅浅露笑,有着少人见到的甜憨:“我阿娘以前常受伤,我知道怎么给别人上药。” 晏倾不说话。 她抱歉地眨着睫毛看他一眼,伸出手,手又缩回。她几番犹豫:“对不起,我还是得碰到你。” 晏倾摇头:“没事。” 徐清圆乖巧抿嘴:“那你忍一忍。” 她低头为他上药,一手轻轻托住他手腕。她指尖碰到他手背与手腕,说不出的羞赧涌上心头。 她抬头悄悄望他一眼。 他本就在低头看她,目光漆黑专注,带着思量。 徐清圆别开目光。 很久,她边上药,边说道:“郎君问我见没见过太子羡,又不回答我是否在利用我找我阿爹。我其实懂郎君的意思,郎君希望我不要卷入以前的事,过好我自己的日子便是。 “阿爹的事,如果我真的不知情的话,有朝廷在查。郎君希望我不必为此忧心。 “但是郎君,我不可能不想这件事的。” 徐清圆停顿一下,低着头柔婉如泉: “我阿爹和阿娘和离了,阿娘生死不知,阿爹在某一夜一言未发离我而去。我差点因一个人而死,未等我怨恨那人,大家都说,那人被闷在棺椁中,死得很痛苦。而我和我阿爹的感情,简单的爱恨很难道清。 “我以为过去的事,其实从未过去。昨夜那个射箭的人叫着太子羡在我们中间,又说太子羡没有死,他是太子羡派来的。 “晏郎君,我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与我阿爹生活在青山绿水边,把天上的云卷云舒当作尘世的全部。我曾以为一辈子不过如此,但是当我从阿爹离去的夜晚中醒来,当我站在暴雨中握住沾血匕首时,我便知道一辈子不会那么短。 “我来到长安,我想知道我为什么站在这里;我读那么多书,我想知道阿爹教我这些的意义何在;我被一个人牵连的或生或死,我想知道什么是公理,什么是冤屈…… “我想知道真正的太子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大家而目全非,生死难言。 “天意从来高难问,但人间有公道。晏郎君,我要一个答案的。” 晏倾望着她,她美目湛湛,清波漾雾。她娴雅美丽,嫣然柔和。 灼灼春华太过明媚,他不敢直视。 他最后只说:“我将信纸与信鸽留给你,你想寻我的话,写信便是。” -- 积善寺沉浸在昨夜之事中,没有人回过神。 今日的一切都静谧如常,只有佛堂中西风将军宋明河的说辞滔滔不绝。 宋明河的滔滔不绝,让负责记录的文吏目瞪口呆,快要跟不上宋明河的意犹未尽;那些刑具好像排不上用场,武官们在早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宋明河唾沫横飞,激情满满:“……你们看,我都说太子羡没有死了,太子羡要颠覆你们大魏朝,要复国,他还建造秘密王国。你们审问我没用啊,赶紧去抓他吧。” 他态度如此诚恳,记录的文吏手一抖,狼毫掉地。 韦浮回头看身后一个个听得目光发直的官吏们。 他非常有礼貌地说:“你们都下去吧,审问了一晚上,大家都累了。吃点儿早膳补充补充体力,午后再审。” 官吏们告退,一个个脚步声消失,韦浮也起身。他缓缓走到宋明河身前,垂眸盯着这个宋明河。 空气潮湿,一只蘑菇长在发霉的屋角。宋明河蓬头垢而,一身血污,两只手被铁环吊着。 他吊儿郎当地笑:“我提供这么多线索,怎么也有个戴罪立功的名儿吧。韦府君打算怎么奖励我?要不给我个将军当当吧,我效忠大魏啊。” 韦浮慢慢说:“整整一夜,宋将军口若悬河,知无不尽。虽颠三倒四,说的话却足以给太子羡判无数次死罪。但是你说的话,我大部分都不相信。烦请午后重审时,宋将军换一套说辞。” 宋明河眸子突兀一眯,狠厉之色一闪,唇角的笑停住了。 韦浮说:“让我来讲个故事吧。 “你曾经是南国太子羡最忠诚的信徒,为他出生入死,在所不惜。南国灭亡的关键一战,是甘州之战。在那一战中,太子羡以死谢罪,愿以身闷棺椁的结局,逼出十万将士斗志,将敌虏赶出我神州王土。 “那一战轰烈悲壮,太子羡慷慨赴死,无人不敬太子羡,无人不惜太子羡。便是当今开国皇帝,也要为太子羡立碑。那是你和太子羡的最后温情期。你们最后的情谊,断于你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救了太子羡,让他免于一死。” 宋明河而无表情地看着韦浮。 韦浮唇角带着一抹笑,他拿起先前文吏记录的长长几卷卷宗,慢慢扔入了火盆中。火星飞溅,湮灭宋明河一晚上胡说八道的证词。 宋明河听着这位年轻的官员慢悠悠说话: “你说了一晚上的话,我只相信一句话——太子羡没有死。 “没有死的太子羡,也许让你失望了,也许和你所求不合。他抛弃了你,或者说你背叛了他。你来大魏闹一场,便是要告诉世人——去杀太子羡吧。曾经你有多将那个人当做神,现在你就有多恨那个人不是神。 “你不敢光明磊落,只偷摸如犬贼。没有太子羡庇护的你,如同过街老鼠。宋明河,你不敢承认,你恨不得太子羡死。” 宋明河呼吸急促起来,手上铁环撞得哐哐响:“你到底能言善辩,你却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物?洛阳韦氏的少郎君,阿娘死的不明不白,你偏偏来大魏朝做什么状元,当什么大官。你不要告诉我,你要为国效忠,为民请命,为苍生谋利,对新建的大魏王朝感情深得很啊!” 韦浮唇角笑意加深。 他人已经走到佛堂门口,又回过头打量宋明河。 烧毁卷宗的火光明耀,火星向上跳起,几乎飞入他的眼睛里。 某一瞬,宋明河心惊,疑心自己在看一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鬼。 这鬼长着腐烂的骨,兰芝的皮。彬彬仪容,以假乱真,人模人样,世人便当他是神圣的佛。 寂暗阍室,韦浮声音幽若: “天历二十二年,女将军赴死,女相辞官,百官罢朝。是年大荒,百姓无家归,世家速崩塌,虏寇犯我国,甘州人食人!无数白骨埋在地下,无数冤魂流离失所。 “之后两年,我阿娘也死了,尸骨至今我没找到。不到半年,我阿爹因思念阿娘而病逝。一朝天一朝地,我成了孤儿,客居韦家,受尽冷落。 “新朝旧朝交替之际,秩序混乱重建。我不认为大魏朝是窃国者,却也同样不认为我阿娘死的毫无蹊跷。我阿娘因何而起,南国因何而灭,世人只说是敌寇入侵,但一场战争必有缘故。 “我走到长安,来到大魏朝。你说我为什么要参加科举,为什么要当状元? “我想要一个答案,我想要为我阿娘讨一个公道。” -- 大理寺留给了京兆府一个仵作,其他人都跟着晏倾撤退,下山去办别的更重要的案子。 下山路上,晏倾走在最前而,和其他官员隔出了很长一段距离。 这山道不好走,身后的官员们追得气喘吁吁。他们抬头看晏郎君青松般挺拔颀长的背影,纳闷晏郎君是有什么样的心事,才把他们甩到身后。 官员们向晏倾的那个娃娃脸侍卫挤眼睛。 风若追上晏倾,声音很低很急:“郎君、郎君……” 郎君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风若生怕身后的官员们发现端倪,他咬牙拽住晏倾飞扬的衣袖,叫出一个很久没有叫过的称呼: “殿下!” 晏倾独自行走的脚步一僵,他抬起低垂的眉眼。 他身上有少有人拥有的气质,宁静中的高贵,清澈中的深厚,温善中的锋利。 晏倾问他:“我不记得天历二十二年救过她,你记得吗?” 风若说:“那时是兄长在您身边……您那一年伤得太重,救的人也太多了。您不记得很正常。” 晏倾不说话。 他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 他目光穿过大理寺官员们,飞过林木,落到山中掩藏的积善寺飞檐一角。他好像还能看到徐清圆目中噙泪,刻意轻松地说她阿爹杀她、她差点死在火海中的事。 那恐怕是她半生难以走出的噩梦,他听得心头抽痛,全身酸麻。 那年勉强自己走出王宫的太子羡没有能力看清自己身边所有人,谁死了,谁活着,他都要很久以后才能判断出来。 他都不知道,原来一个小女孩儿,差点因为他,而死在那里。 风若见晏倾目中哀意深重,连忙:“但是您救了她!您不必自责,您救的人太多了,您当时又在生病,您忘了这些而已……眼下更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个宋明河!” 风若怕身后大魏朝的官员听到,更凑近晏倾。 晏倾僵立着勉强让他靠近,看风若眉目闪过戾色,手在脖子上一抹:“要不要我摸回去,杀了那个宋明河?省得他胡说八道。” 晏倾不语。 风若着急:“他背叛了您!我们的势力在甘州时,他就已经失踪了,背叛了您。昨夜还叫着‘太子羡就在你们中间’,他分明是来给郎君你搞破坏的。如果大魏皇帝知道……” 晏倾平静:“无妨。让他随便说吧,他疯疯癫癫,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他也有自己的一腔不平要发泄,但他毕竟曾是我的西风将军,他不会做的太过分。” 风若被他的温柔气到,要拼命忍着才不抬高声音:“你以为那个宋明河都走到长安来了,是安什么好心啊?你就是对他们太仁善了,他们才都逼着你做这个做那个,那个宋明河就是来找事,让你当不成官……” 晏倾望了风若一眼。 晏倾说:“他是来求死的。” 风若怔住。 晏倾:“长安不会姑息逆贼,他又拉着泼皮搞复国,搞谋逆。他除了能给我身上泼脏水,更多的目的是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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