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很可怜。 他病成那个样子,瞒着天下所有人。他苦苦与自己的呆病对抗的多年,太多人敬爱他,又太多人想他死。他在甘州的时候,一定病得比长安时更加厉害。可偏偏这个时候,局势越来越糟糕。 徐清圆垂眼问:“……所以当时,你是太累了,想要自尽吗?” 晏倾摇头:“不是。” 他回答她:“我一生生死不由自己,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从未有过轻生念头。人生是有些难的,但庆幸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难什么叫苦,我不知道我身处的局势有多坏,我以为人人都是这样的。 “被闷死于棺椁,是我多方考虑后,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 他叹口气:“南蛮一定要我死,甘州快撑不下去,其他州郡天灾频发,大魏皇帝军功累累。我私下去了解过当朝皇帝,我知道很多世家拥护他……世家不拥护我,是因我已经与他们为敌,但是大魏皇帝是不一样的。 “朝政有时候是这个样子的……不破不立。我是破坏局势的那个人,暮烈是重整旗鼓的那个人。只有南国灭亡,大魏建国,迂回曲折,整个国家的局面便能扭转了。 “南蛮要的是我死,不是我父皇母后。暮烈不是残暴之人,我以为只要我死了,大家都会有新的路。我不知道我爹娘会自尽……我那时候,确实不懂这种感情,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自尽。” 他抬头看天上星云。 他湛然的目光穿过云海,眺望他永远看不清的人生尽头——“露珠儿,我身患呆病,呆病真的害得我失去很多。我后来才知道我父母对我的爱,后来才明白很多人对我的流连与不舍是为什么……只是天历二十二年,我选择死亡的时候,是出于理智考虑而不是情感考虑。 “我没有感情用事,让很多人伤心无比。” 徐清圆低头,握住他的手。 他们坐在马背上,身下的马在寒夜中一圈圈越跑越快。他们跟随着马速而心跳加速,徐清圆感受到他灼灼的呼吸。 她心中难受无比,目中生雾:“可那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怪自己。” 她不想听他说那些了,她便问:“那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如何成为上华天的主人呢?” 晏倾:“因为风御那些保护我的人、流连我的人啊。世上人在我身上寄予了太多感情,有时候这种感情是怨恨,有时候这种感情又是不顾一切地保护我。 “为了给我一线生机,为了藏住我没有死的秘密,他们死了个干净。我进棺椁的时候,原本服用了‘浮生梦’。我听朱老神医说此毒可让我在美梦中离去,我听说闷死棺椁有些痛苦,便想选一个比较好的死法。 “谁知道……风御换了我的药,我也没做什么梦。我再一次清醒的时候,便是在棺椁中。” 徐清圆呆住:“啊……” 她猛地扭头看他,他目光清澈,她却已经想到了—— “你呼吸不到空气,一点点窒息,你仍然感受到了闷死的痛苦,对吗?” 晏倾垂目。 徐清圆声音发颤:“所以你很害怕黑暗,害怕狭小的空间,听到撬棺木的声音就浑身发抖冷汗不住……原来你真的受过那种苦。” 她抬手颤颤地抚摸他的面容。 他温润的面容,清明的眉眼。 她不想落泪,但是她忍不住。 她更忍不住想到了以前的很多时光中,她与晏倾站在乱葬岗,看着风若开棺;她与晏倾走在人群中,灯火一灭,他的身子就有些绷;他喜欢很多很多的光,很多很多的灯火,他口中说是他爹娘留给他的念想,但其实有很多缘故,是他再接受不了黑暗了吧…… 脑海中画面最后定格到,蜀州那方枯井下—— 晏倾脸色苍白地靠着井壁,怀中抱着她,仰望井上上空。 他那时在想什么? 徐清圆看着他,眼泪怔怔掉落。她心口疼得呼吸不过来,她抚着他面容的手微微发抖。身下马匹的快跑已经不足以让她害怕,她满身满心都是他,都是她没有见过的那个少年太子羡—— 她喃喃自语:“你只有十五岁……可你当时只有十五岁啊。” 她的十五岁,在云州山上与爹爹拌嘴,吵架,怪他对她不够好,怪他不许她下山; 她的心上人,十五岁,死得孤零零。以为可以死干净的时候,又在缺少空气的闷棺中被唤醒。他被逼着死,又被逼着活下来。 然后之后呢? 宋明河一类人发现了太子羡的病情,怪他不够强大,选择背叛;叶诗一类人因他生因他死,怪他在遥远的长安不能当一个从不出错的太子…… 他只有十五岁。 哪怕没有患病,哪怕健康博学,他也只有十五岁! 敌人和朋友,谁在意过? 夜风透凉,心尖一点点发寒。 徐清圆突然说:“我要下马。” 晏倾愣一下,依了她。 一下马,她便扑入晏倾的怀抱,抱紧他。 她强忍不住地痛哭失声。 他愣了一会儿,才搂住她后背,微笑:“好了,都过去了。你别哭,我本来感觉不到那些的,我都从来不难受,真的。” 徐清圆:“可你现在能感受到了,不是吗?清雨哥哥……是不是其实,从你服用第三枚‘浮生尽’开始,你不仅开始健康,你还开始丧生生志了呢?你开始逐渐懂得很多感情的时候,也开始逐渐明白自己活得很苦? “你说你以前没有想过轻生,但是你现在,经常会有那种不好的念头,对不对?” 晏倾:“倒也不是……” 她却不听,只哽咽连连:“而我竟然还怪你!竟然说你不够强大,生志不够强……我怎么可以这样说你,我怎么能对你这样坏。” 她快要喘不上气。 晏倾本想拿帕子给她擦泪,但她抱他抱得格外紧,他抽不开身。他只好拿袖子给她擦,眼泪却是越擦越多。 他便也怔怔低头看她。 他现在明白了很多感情,但对待世间情感依然浅薄。可是徐清圆哭成这样,乱没形象……晏倾问:“为什么?” 他以为他在心里自言自语,实际他问出了声。并且徐清圆给了他回答:“我舍不得你。” 晏倾身子重震,呆呆看她许久,他眼中光流转,眼圈有一瞬发红。他少有地放任自己的感情,没有将礼数先在心头念上三四遍,他低头亲上她的眼泪。 -- 徐清圆哭声渐停,问:“后来呢?” 晏倾:“后来,就到了西域。跟着我的人还有很多,我得安置他们,就建了‘上华天’。那时其实也没想更多的,只是不能放任那些人离开……他们复国念头太重,仇视大魏太严重,我得约束好他们。” 徐清圆:“那你怎么会来到大魏当官呢?你为什么取名晏倾,为什么说是幽州人士?你的假父母是怎么找的,为什么不找更安全些的自己人?你与你老师怎么重逢的,他一下子就认出了你吗?他心甘情愿帮你隐瞒吗?” 徐清圆喃喃:“我以为左卿是坏人……可他帮你隐瞒身份,他在我爹的事上,大概真的是我想错了。他可能有其他理由……” 她有太多问题要问他了。 大魏要杀他怎么办?上华天只有几千人,如何与大魏对抗?天下百姓知道太子羡还活着,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不会……会不会再次被逼死? 她怕得快要发疯了。 晏倾抱紧她:“露珠儿,你冷静些。事情没有那么严重……陛下是明君,我若不信他为君之道,便不会当这么久的官。 “而且,陛下对我……也许隐隐有过怀疑,却没有深究。天下到处歌颂太子羡是英雄的年代我都挨过来了,如今又算什么?” 徐清圆在他的宽慰下,渐渐冷静下来。 是了。某方面来说,陛下的治国理念,与太子羡是同出一脉。陛下也许从不畏惧太子羡,从不害怕太子羡活过来,陛下也许很喜欢太子羡……不然陛下不会任由天下人将太子羡塑造为英雄人物。 徐清圆道:“……你还没回答我你既然做了上华天的主人,又为什么成为晏倾。” 晏倾含笑:“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徐清圆一呆。 晏倾:“下次再告诉你……这一次,你先骑好你的马吧。” 他将那快被她哭跑的马儿牵了回来,坚持要教会她骑马。 徐清圆郁郁落落地盯着他半晌,眼中光悠晃,若有所思间,被他扶着重新送上了马。 这一次,徐清圆轻声:“你不用陪我上来了,我自己可以骑。我会学会骑马的,不会拖你后腿。” 晏倾微愣,道:“我并不觉得……” 徐清圆打断:“我要保护你,我不能不会骑马。” -- 徐清圆是这样聪明的佳人,她一心一意要学什么的时候,没什么能难住她……即使她肢体不协,本不擅长这些事。 晏倾花了一整日时间陪她骑马,到傍晚时,她已能自如地骑着马跑动。 她从马背上下来,晏倾心疼她吃的苦,知道她腿内侧与臀部必然被磨伤。他想为她上药,带她回去睡觉,徐清圆却摇头。 徐清圆攀着他手臂笑:“我想和你一起扎灯笼,你再教我吧。” 晏倾看她半晌,道:“下次吧。” 他说:“你累了,该歇息了。” 他有些后悔。 他不该将那些事讲给她,那些事竟让她这样害怕不安。徐清圆却不觉得,她不想回去睡觉,她想和晏倾做很多事。他坚持不肯教她扎灯笼,她却也磨得他与她一起买了灯笼,去城镇中玩耍。 晏倾嘱咐:“只一个时辰,然后我们就回去歇息。” 徐清圆乖巧弯眸。 她与他提着灯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行走,手时轻时重地拉着他袖下手。满目灯火流光,夜间甚美。 这一幕,仿佛时光掀开蒙纱,隔着朦胧风沙,她看到了另一幕,听到了当年的泠泠笑语声—— 戴着面具的少年站在兴庆宫楼上。 宫墙外被父母牵着手的少女仰着脸,流火重重,时光如叶如花,簌簌而落。那些或远或近的灯火,照耀着国泰民安,少年玉姿。 某一瞬他似乎垂了眼。 某一瞬他目光似乎与她对上。 某一瞬他好像看到了她。 清雨落下,夜露晶莹。 -- 徐清圆疲惫无比,最后被晏倾抱着上了马车。她窝在他怀中半梦半醒,迷离中盯着他清隽侧脸,总是试图去想象当年的他。 她又很沮丧。 她知道她终归错过了少时的他,错过了他所有的无望与孤寂,错过了他懵懂无知的情意被时光掩藏,再不见天日。 睡得昏昏沉沉的徐清圆,在马车停下的时候忽然清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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