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明胡搅蛮缠:“什么事?本官就是看到自己学生的遗孀被欺负,说句公道话罢了。难道林相没有学生?你学生要是没了,你不为你学生出头?要是韦江河没了,他的……未婚妻被欺负,你不出头? “你肯定要出头的嘛!谁不知道你要把你女儿嫁给韦江河……哎你别瞪我,你女儿死了,我们这不是在帮你查,又不是不提,你女儿就能起死回生。你也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林斯年你快看看你爹,你爹好像要厥过去了。” 林承面色铁青。 装老糊涂的混账左明! 说自己学生的遗孀被欺负……左明那学生,满朝皆知只有一个晏清雨。晏清雨当真死了吗! 下面那些官员不知道真实情况,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人,会不清楚晏清雨是谁吗!晏清雨还是左明的学生……林承不用想,都知道太子羡多年成功的伪装,少不了这个左明的帮忙。 这种人,陛下居然也睁只眼闭只眼! 林斯年在旁幸灾乐祸,慢悠悠地去扶他爹,看样子却恨不得林承直接被气晕。 这般难堪场面,林承一时一刻都待不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心知左明在此,自己拿捏不住徐清圆了。他当机立断,不在此多耽误时间,拂袖而走: “把那侍女给大理寺送过去!左卿,你们可要好好查案子,证据都给你们了,再破不了案,本官便要认为大理寺刻意针对本官,少不得要向陛下讨个情了。” 左明目光微闪。 -- 徐清圆洗漱后换回女儿家的衣物,已经是在左明的府邸了。 左家夫人带着其他人都退开,将议事正堂留给他们。临去前,左夫人拍拍徐清圆的手,感慨无比,想说什么,却到底只叹口气,没有说下去。 徐清圆心中羞愧。 她换回闺秀装扮,向左明屈膝行礼:“妾身,代夫君,一同谢拜左卿。” 左明浑浊的眼睛凝视着她。 左明:“去年腊月回来,你独身回晏府,未曾前来拜我一次。小雨在之前的信上向我说明了原因,询问我一些事。后来你们在甘州闹出那么大的事,小雨再也回不来了。 “我没有给小雨回信,那样的内容也不适合靠信件写清楚。我想着如果小雨和你一起回长安,你们一起登门来拜我,我们可以好好说一下这件事。但你忙着女科……一直不来登我门。我便知道,你心里还是怀疑我的吧?” 徐清圆垂着眼。 她再次行礼。 她轻声:“是我驽钝又固执,伤了您与夫君的心……” 左明摆手,他声音苍老,用带着追忆的目光看她:“徐固的女儿,不必和我这么见外。” 徐清圆微微抬了眼。 她望着这个将近六旬的老人。 他是朝堂上最为年长的官员,无论在南国还是大魏的朝廷,他都是不起眼的那类。他好像一直在混日子,对所有事睁只眼闭只眼,可是当今陛下却坚持要他留在大理寺,可是当初这位老人以最大年龄参与南国的科考,高中榜眼。 南国的状元郎韦兰亭,探花郎乔子寐,都死了,只有榜眼左明活到了今日。 和韦兰亭同朝、与乔子寐相识的左明,绝不是一位普通老人。若是屏除心中偏见,徐清圆为何不会有另一种猜测—— 徐清圆轻声询问:“您认识我爹,是么?” 左明意味不明地笑一声:“谁不认识徐大儒?” 那么徐清圆就问得更明确一些:“您与我爹,是多年挚友,是么?” 左明静下来。 他看着徐清圆,看她眸心,看她容貌。他从她身上寻找其他人的痕迹,但他已经很难找到了。这位女郎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的替代。 左明闭了闭目。 日光穿越天窗,落在他沧桑疲倦的面上。 他说:“这世上有三种人,一种跋山涉水寻他一生意义所在,一种不进不退浑噩度日让这一生虚度,还有一种,守在原地等所有人归来,怕故人走在奈何桥上迷了路,他只好留在原地等。 “徐娘子,我就是最后一种人。” 他守着所有人的故事,为所有人点一盏灯。 左明:“我与你爹,不算相识。讨论过几次学问,一起吃过几次酒,我骂我儿子无用,他说他女儿娇憨傻气,这算相识吗? “但是我们确实说过几次话,聊过几次日后该怎么办。” 徐清圆怔忡。 可她不记得她爹昔日有什么朋友。 左明洞察了她的想法。笑了笑:“你爹啊,世家子弟出身,和你娘,和我,都不一样。但他为了娶你娘得罪了他的世家,他一个清高得不得了的人,跟我们这种穷苦人家的人混在一起,他有多憋屈,我都能想得到。他不和官场人怎么往来,都是有原因的嘛。” 徐清圆睫毛颤一颤。 一个被世家驱逐的世家子弟,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她无从想象。但是徐固常年独来独往,家中没有朋友,没有客人……徐清圆心蓦地一扎。 她喃喃自语:“我爹很寂寞,对吗?” 左明:“这就不知道了。但是林承恐怕能理解你爹吧?” 徐清圆怔一下,想到了林承的前妻,盲女王灵若。是了,世家子弟娶了一个庶民女子,林承也曾被世家驱逐过。 但是……徐固将这条路走下去了,林承则走了回头路。 左明努力回忆着自己认识的徐固,那是一个徐清圆没有见过的形象。 -- 左明回忆中的徐固,清苦,寡言,独来独往。一人斟茶,一人写书,一人养大女儿,等一个很少回来的妻子。 徐固成亲时,也许没想过卫清无一个占山为王自称侠客的女子,日后会成女将军,会成为举国英雄,会迷恋那战场上的腥风血雨。 他是真的为了卫清无牺牲了很多。 但他与卫清无的常年争吵,永远是他二人的事,从不提其他人。这世间的身世差距,夫妻间的自我牺牲……都没有给少年时的徐清圆留下深刻印象。 她不知道她爹本不应该娶她娘。 她不知道若是她爹不娶她娘,她爹不会落到今日结局。 -- 徐清圆怔然:“我依然不太懂。” 左明幽幽看着她:“你应当从未去过你祖父家,从未见过你爹的亲人吧?” 徐清圆吃惊。 她艰难地:“我爹的亲人……还活着?” 左明笑容微妙:“汝阳徐氏大族,就算没有洛阳韦氏那么有名,却也是不小的大世家了。当然,现在徐氏称不上厉害,现在厉害的还是韦氏,多了一个林氏。在南国与大魏交替的年间,徐氏举族搬迁,遇上战乱,族人流离失所,散的散,死的死。现在还有没有汝阳徐氏,都是两说。” 徐清圆:“……我爹必然很难过。” 左明:“必然。” 但是徐清圆没有跟徐固祭过祖,没有见过祖父一家。似乎祖母死的时候有来过信,徐固已经打算带女儿回去,但是徐家又来了一封信…… 徐固最终没有带徐清圆回去过。 徐清圆低头:“他们既然这样不喜欢我们一家,这样不承认我们一家,不见面,也没什么的。我相信我爹明白的。” 只是、只是……这都是她少时不知道的事。 只是、只是……她很久没见到徐固了。 左明:“是这样说。但是,徐女郎,你可否听说过,‘行归于周’?” 徐清圆蓦地抬头。 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这是《都人士》中的句子,左明提起这个做什么? 左明沉默地看着她,而徐清圆渐渐恍过神。她想到若是左明写了那封信让徐固离开大魏,若是左明和徐固联手操作让徐固离开大魏,那么徐固托卫清无之手给大魏的书信,是不是左明同样可以解读? 徐固让卫清无交给大魏一封信,徐清圆将那封信从娘那里拿来,至今用了千百种方式,也无法解读。 而今徐清圆突然想到,若是徐固这封信就是给大魏的,他想让大魏看到,那么大魏百官中必然要有一人能看懂他在写什么。徐固的信不是徐清圆可以解读的,这封信的真正收信人,应该是左明。 -- 当夜,风若从晏府将那封信取回。在左宅,徐清圆恭敬地将信奉给左明。 风若并没有退出屋子,他和徐清圆一同看左明拿过信,同时取了一个小孩子玩的拼字玩具。 左明解释:“这是我给小腰做的拼字游戏。她小孩子定不下心,我便把诗句拆分开,打乱顺序,摆在一个九宫格中让她玩耍。” 徐清圆听到这里,轻轻闪了一下眼眸。 左明回头对她笑:“觉得熟悉,是不是?因为这是你爹教我的。你爹说,你小时候不爱读书,他就用这种方式教你。你爹教我做了第一个拼字九宫格的玩具,我送给小腰玩。” 左明漫不经心地把信上的字一一撕下来,朝九宫格中缺失了的字上一一对去。 左明道:“我模仿小腰的笔迹,让你爹离开大魏。你爹看到那字迹,就会知道是我。我是用那信提醒他,南蛮扣押你娘,南蛮要与大魏建交,大魏某些人要把一些证据彻底埋掉了……他在大魏到了危在旦夕的时候,若是再不离开,也许不只他性命不保,连你都会被牵连,你会被他连累得丧生。” 左明:“我知道你爹以前做的一件事,让你生你爹的气。但是你爹真的很爱你,露珠儿……他这一生,最爱你娘,其次是你。为了你们两个,什么刀山火海,他都愿意闯一闯的。所以他必须离开大魏。” 徐清圆安静地不说话。 风若迷糊地问:“为什么不离开大魏,他就会死?谁要杀他?皇帝吗?” 左明不答。 徐清圆则默默地想到自己进入长安城的遭遇,自己在梁园无人问津,自己被林斯年逼到蜀州走投无路,自己和晏倾成亲……是不是如果没有晏倾在,她会死得很凄惨? 是不是从她进入长安城的第一日起,就有人在观察她呢? 她心跳剧烈,手心捏汗。 她意识到自己将从左明这里得知最终的答案,她将接触真正的秘密……一个也许韦浮已经知道了的秘密。 左明没有回答风若的话,他的拼字游戏已经拼完了。他让开路,让这两个年轻人前来观望。于是徐清圆和风若看到,在那被小孩涂抹过、咬过的木头玩具中空着的格子里,有四个字,从徐固的信中撕下来,正好与玩具中缺失的字契合: “行归于周。” 左明:“你明白了吗?” 徐清圆怔怔看着这四个字:“……我明白了。” 风若云里雾里,左看看,右看看:“明白什么?你们不要打哑谜,我不明白啊!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左明笑叹:“风若,枉你跟着小雨那么久,小雨竟然从来没教过你这几个字对世家的不同寻常之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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