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只犹豫一下,便答应了她。 徐清圆向他屈膝道谢后,与他一道关上门离开这里。出去大理寺,风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若不是徐清圆看到他的影子,真要被他吓一跳。 徐清圆轻轻拢住手臂,闭上长睫时,睫毛忽然闪烁一下,宛如银鱼之尾。她睁开眼,带点惆怅,带点欣喜,伸手去接:“风若,下雨了。” 风若狐疑地瞥她一眼:“……嗯。” 下雨有什么好高兴的? 没见过夜雨? 徐清圆微微笑,摇了摇头。她知道风若不懂自己的心事,便只是静默地随他上了马车,和他一起回府。 直到回到自己与晏倾的寝舍,徐清圆才伏在案前,就着烛火写字: “郎君,我今夜又想到了你了。我自知思念情苦,思你不忍,我从不刻意去想。但今夜有三件事,让我不得不念你: “第一件,画作无人识。我见到一种少见的颜料,若是郎君在我身畔,在我手指那画时,郎君必然能与我一道注意到那颜料的稀少。但我彼时回首,只见榆木,不见我家郎君。 “第二件,法不断善恶。律法从不断善恶,律法只能断一时的真伪,揭穿一时的秘密。善恶之念不能交由一两件案子来证明。林相若在这两桩案子中是无辜的,我便不应任由韦郎君陷害他。你会帮你的仇人洗清罪名,你会帮你的恩人定罪吗?郎君,我在做的事,是否对呢? “第三件,出门遇夜雨。长安春日雨多,绵绵密密,长久不休。我孤身离开大理寺,雨自天降,那一刻的欣喜驱散孤寂,恰如郎君亲自到来。若郎君真的是一场清雨,前来看我,我必喜不自胜,日日待君。 “郎君,这些不过是我的又一次寥寥戏作。 “我知道这些信不能寄出去,知道这些心事无人诉说。若你我再不得相见,这些信没任何意义。若你我能再次相见,这些信更加没必要让郎君看到。 “清雨哥哥……哎,我不知道说什么。”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写什么。 夜雾深重,她打开窗子眺望茫茫浓夜。风不能诉说她的相思,月亮不能回她只言片语,檐角的铃铛只落落地敲打着。 徐清圆怅然若失地收了笔收了墨,她将信纸折叠起来,与自己往日那些寄不出去的信一样,扔入床底的木箱中。她收信的时候,偏脸沉思片刻,想到自己似乎曾经做过类似的梦…… 兰时在外敲门,提醒:“娘子,该歇息了。” 徐清圆回过神,温和地应了。 但是在入睡前,她走到隔开的屋舍中一角,那里供着西方诸佛、东方诸神,香烟缕缕,神佛宝相庄严。 徐清圆跪在蒲团上,双掌合十闭目祷告:“愿我清雨,福履绥之,神佛佑之。” 神佛的目光投在她清润秀美的眉眼与鼻梁上。 这世上再找不到比她更乱七八糟的信徒——什么神佛都想拜一拜。 这世上再找不到比她更虔诚的信徒——什么神佛都想拜一拜。 -- “大魏中有些兵马在暗暗集结,针对上华天。” 进入陇右,深夜静极,晏倾从马上下来,跟随的随从当即报告。 随从们严肃地报告这些动向,告诉太子羡殿下,大魏盯着上华天的一举一动。上华天的兵马一部分随着晏倾离开,一部分被卫清无带走……这个安排只拖延了数日,便被大魏的哨兵探得。 大魏的兵马在隐隐动作。 仅仅陇右的兵马动向就让他们看到了危险,他们尚不知其他州郡是否也开始换防,针对殿下。 随从这样汇报的时候,偷偷地、担忧地看晏倾的面色。 这个苍白又瘦削的青年,如同玉山,如同雪松,在他们眼中如同神祇一样无所不能。他们与那些被太子羡杀掉的上华天叛徒不同,他们真诚地相信殿下会带给他们更好的出路——哪怕殿下病入膏肓。 但是在晏倾离开上华天时,那朱老神医都忍不住对殿下破口大骂:“你若不想要这条命,何苦找我?你若根本不想活下去,找我跟你回上华天干什么?” 晏倾那时,温和地用一句话安抚了朱老神医:“先生,我想活。可我也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此时此刻,晏倾凝望着深夜,走在路途上破败的小村外,听着夜间的浅浅几声狗吠。 他身体再次枯败,走路很慢,时而咳血。多亏朱老神医的照看,让他有精力长途跋涉。可就连朱老神医都不知道长途跋涉后,等待晏倾的会是什么。 晏倾听着下属的汇报,并未吭气,思绪飘远,落落地想到此时正被困在长安城中的徐清圆—— 他的露珠妹妹,会喜欢这样寂静的乡间小道吗? 随从见殿下不说话,并不意外。他们一贯习惯殿下的沉默寡言,而且殿下这样的沉默寡言,比他少年时好了很多。那时候从不曾听到殿下开口,这时还偶尔能听到殿下说话。 随从轻声:“越往南走,我们引起的注意便会越多。若是在进长安之前,就被发现……” 晏倾:“进长安之前,没有人会拦我的。” 随从急切:“那进长安之后……” 晏倾微笑:“进长安之后,听天由命。” 随从怔然。 随从不禁问:“我们在西域自由自在,西域地大人稀,那南蛮也乱了,相信以殿下的本事,我们若不离开西域,上华天自会成为西域的‘无冕之王’。殿下何苦非要来大魏? “殿下杀掉那些叛徒,我尤记得殿下对他们说,您不希望以无谓的复仇复国为借口,掀起战乱,让天下百姓受苦。臣为殿下的心胸动容——这世上,想要复国的太子太多,不想复国的大多是没本事。殿下不缺谋略,不缺世人拥护,甚至殿下只要振臂一呼,我相信大魏至少一半百姓会听殿下的……殿下却从不打算那样做。 “那我们为什么非要来大魏一趟?” 晏倾回答他:“我有必须要来的理由。” 随从迟疑:“为了……太子妃吗?” 为了他们只见过几面、根本不了解的一位女郎吗? 晏倾轻轻摇头。 日暮已昏,人人疲惫。一切到了落幕之时,他竭尽所能,希望给所有人一个完美结局。 在这处歇脚的小村中,临睡前,晏倾例行地写一封漫长的信。 虽竭尽所能,却不知终点,终怕自己辜负卿卿。 甚至入了长安……要不要见徐清圆,他都没想好。 见了怕她不舍,不见也怕她不舍。他若真的是一场清雨就好了,日日伴她,无谓生死。 临睡前,晏倾闭目祈福。 他半生坎坷,此前从不信鬼佛,还会取笑徐清圆心念不诚,而今经过甘州观音案,他才明白人心胆怯,欲之所广。 眉眼昳丽的青年闭目,薄薄月光与烛火照在他身上,他在心中许愿: “愿我清圆,福履绥之,神佛佑之。” 他求的不是神佛,是自己。 世人将他看作神祇,将他看作无所不能的天神。他愿成神佛,以求庇她。 -- 天亮之时,长安城中行人不多,越是往相公住的街坊走,便越是看不到几个人。 这样的时候,大理寺的张文带着官吏们,登上林相府邸,要求再查林府,审问林府仆从。 徐清圆扮作一少年小吏,混在这些大理寺官员中,登上林府大门。她看到林家管事对他们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忍怒许久,还是骂骂咧咧地开门让他们进去。 张文装作不经意地走到徐清圆身边,小声:“我们先去林雨若林女郎的院落搜查,你见到不对劲的就偷偷告知我,想查什么直说便是。 “徐女郎,拜托了。我的前程便在你身上!” 徐清圆苦笑:“张郎君莫要如此,我只是一寻常女郎罢了。” 他们到林雨若的院落中搜查,徐清圆跟着人,静默不语。林家已经搜查了这么多遍,应该搜不出什么东西,徐清圆心思便不在这上面。 比起证物,她对林雨若的侍女们更好奇。 徐清圆扮作寻常小吏,垂着眼问一侍女问题。侍女回答得心不在焉,这让徐清圆奇怪:问过许多遍的问题,即使答案让人没有耐心,也不应该走神吧? 难道林家出了什么事? 徐清圆正要多试探这侍女,眸子忽然一闪,看到了什么。她心跳加快一时,当即放过那侍女,镇定地垂肩敛目,想转身混进林雨若的闺房,躲开来人。 来人是林斯年。 林斯年似笑非笑地与张文攀谈:“刚才院子里出了点事,我和爹在忙碌,听说你们又来了,竟没来得及打招呼。不过大理寺这一次不必急着走,我们有新发现……” 张文听到新发现,目中一凛,但又克制下来。 林斯年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这些大理寺的人,他忽然看到一个背影,目光倏地变锐,语气严厉:“站住!” 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张文心跳加速,装作迷茫地上前想挡住林斯年。 林斯年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他这把老骨头,大步上前,行走如风,追上那即将进屋的人。那人从背影看只是一瘦弱少年,但那人步伐轻而稳,听到这方说话,头也不回,和其他官吏的表现都不同。 什么鬼祟之人,敢进林家浑水摸鱼?! 徐清圆暗道不妙,但她哪里躲得过林斯年? 林斯年追到门槛,徐清圆根本来不及想法子躲开他,他扣住她的肩膀,从后强硬地迫她转过身。徐清圆吃痛,眼泪登时含在眼中,强忍着没有落下。 她硬生生被人掰着肩膀,转过身面朝林斯年。 林斯年阴郁的目光落到她脸上,狂暴之气蓦地一收,一下子愣住了。 这羸弱的、清秀的少年郎,被他强迫着仰脸,睫毛长翘,瞳孔乌润明亮,像一汪春波般。漫天辉光下,这样秀丽得近乎隽永的美貌,岂是他人? 他霎时认出了徐清圆,却一时怔在原地,只用一双古怪的眼睛打量着她,没有吭气。 徐清圆肩膀被他拽得生疼,林斯年高大的身影罩住她,她本能地在面对他时觉得恐惧。她强忍着骨血流窜的颤意,鼓起勇气看他。 她尴尬而慌乱,睫毛颤得飞快,声音很轻如同贴着耳的呓语:“林郎君……许久不见。” 她做好了林斯年揭穿她、针对她的任何举措。 她心里甚至想到了风若就在林府外,林斯年若强迫自己什么,自己一定有办法呼救。而且青天朗日,大理寺的人都在,林斯年不至于狂妄太过。 徐清圆盯着林斯年。 林斯年也盯着她。 林斯年忽然动了,搭在她肩上的手松开,他沉默地看着她,像是忍耐着什么一样,转过肩,嗤声:“原来只是个普通小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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