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若道:“你就是待别人太好,才身体到了这个地步,都还在……” 他情绪低落,手中提着的烛灯摇曳一下,将他弄得一惊。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晏倾走到一书架前,将梁家有关的卷宗一一取下。他一边翻看,一边沉思: “梁家是长安城诸多名门世家中的异类。前朝与新朝交替之际,战乱波及诸多世家,大多世家选择入世,梁家则关起宅门,选择避世。到了今日,新朝已建了五年,梁家只有一位郎君在朝中担任国子监祭酒这样的不涉及实权的闲职,其他人都闭门不出。 “梁家这一代只有梁丘这一位年轻郎君,却似乎也没有进入仕途的意思。梁家郎主自称是徐大儒的徒弟,将徐清圆接来长安,和他们救济的其他孤女一同住在梁园,陪伴梁家那位老夫人享天伦之乐。” 晏倾一一翻看卷宗,又将卷宗放回书架上。 他轻声:“关于梁家的卷宗不齐。风若,明日你去户部一趟,看能否拿到梁园收留的这些女郎们的户籍讯息。” 风若回答:“恐怕很难。既是孤女,又逢新朝旧朝交替,各类文书都是混乱的,户部也焦头烂额。” 他看眼晏倾侧脸,神神秘秘道:“我今日和梁园小厨娘聊,她说梁家做法事,因梁园不干净。梁园做法事的那几日,正是卫渺死的时期。 “但是小厨娘语气支吾,恐怕话里真假掺半。郎君,你是不是怀疑梁园有很多女郎,都和这一次的卫娘子一样死了,失踪了?我觉得啊,梁家这个法事,很有问题,可能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晏倾耳边听风若说话,只觉得精神疲惫万分。他需要努力集中精神,才能听清风若在说什么。 耳边嗡嗡半晌,晏倾判断出风若的意思后,闭了目,想到白日时听到的徐清圆和那位梁郎君的对话。 他将一本本卷宗远远抛给身后的风若,风若手脚凌厉地接过,听晏倾简单介绍道:“这是从龙成元年到五年,梁家少有的几次报案。第一次是一个叫叶诗的表小姐私奔失踪,他们托大理寺寻人,这位女郎的报案叙说最为清晰。之后便是侍女意外死、偶尔有女子入湖淹死……从龙成三年开始,梁家再没有报过一次案。 “因户籍不全,梁家收留的女子们的去处,园外人少有听闻。” 风若快速翻看,果然见到最开始那位表小姐失踪案,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三页案情,大约是老夫人如何疼爱那位女郎,那位女郎却被人骗走……之后的案子,只记录不过半页,便无下文。 晏倾在风若翻看卷宗时,问:“死去的卫娘子,卫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风若随口:“听说是一个特别害羞的女子,从不和别人争吵。但是服侍卫娘子的侍女被梁家管着,我找不到。我听说那个卫娘子害羞的,看到法事都能被吓哭……” 他突然一顿,望向晏倾:“这好像和郎君比较像?” 月光投窗,落在青年浓睫上。浓睫如帘下,晏倾下巴微白。 他低声:“莫要咒人长短。” 风若心想害羞又不算什么大毛病,怎么就是“咒”? 黑暗中只听到翻阅卷轴时,过了一会儿,晏倾说:“过两日,梁家要去一寺庙拜佛。暮春之时,卫渺死在梁园,尸体无法保存太久,必须处理。我扮花农在梁园徘徊,没有看到土壤翻动,湖中也没死尸浮起……恐怕卫渺的尸体,要借这次拜佛,去寺庙想办法处理。 “那寺庙,我等也要寻借口去。” 他如此这般嘱咐风若一通,风若连连点头。 风若抱着这些卷轴,兀自头大,又说服晏倾和他一同回去歇息。 关上房门的时候,风若突然想起一事,侧头奇怪地问晏倾:“我从小厨娘那里发现徐娘子说辞不一,从而判断她有事瞒着我们。郎君你又是凭什么觉得她在说谎呢?” 晏倾置身廊庑皎洁月下,清宁安然。风若问了许久,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面容因此而露赧色。 他迟疑看一眼侍卫,说:“园中狭路相逢,我将一方帕子贴于她手腕。她之前说自己不堪酒力,才迷糊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杀了人。我将整整一壶酒倒于方帕上,又以香料遮掩酒味。 “这般酒劲虽不如亲自饮下去的重,但整整一壶,也极为可观。然而帕子贴于徐娘子手腕之后……” 他想到那位娘子之后清晰无比的行径,秋水般的美眸中没有一丝醉意。 晏倾道:“徐清圆说了谎。她并非不擅饮酒,那晚发生的事,她未必什么也不知道。她也许看到了什么,却不方便说出来。她也许想保护什么,引我等去查。她也许连自己的侍女都骗过了,让侍女以为她真的疑似杀人。我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凶手,但是……” 他垂眼,冷静温和:“她已布局设宴,我若不赴,岂不辜负佳人一番心力?” 风若目瞪口呆,瑟瑟发抖地抱紧自己怀里的卷宗。 -- 四月初,雨水霖霖。 卫渺失踪一案无人提及,徐清圆等一众女郎,以及梁丘,陪同老夫人一同去义宁坊的积善寺礼佛。 积善寺是一尼姑庵,寺中的师太身受梁老夫人的信任。卫渺死时那日,这些师太们才刚刚做完法事,离开梁园。临去前,师太邀请梁老夫人过两日去参加庙中盛事—— “佛诞日”。 梁老夫人一口应允。 梁家众人坐马车前往义宁坊,黄昏之日,雨水绵绵,整片山水雾濛濛一派。 烟雨淋漓,半山迷离。徐清圆掀开马车遥望,她看到山中有庙,藏于冈峦草木葱郁中,一排屋脊漆黑幽森。 雷电划破天穹,雪白一道。 徐清圆身子一颤。 同坐一车的老夫人急忙搂她入怀,将她当做小女孩儿哄道:“露珠儿别怕,今晚我们必然能上得了山,吃得上斋饭。祖母和积善寺的师太们熟得很,你之前也见过她们,她们都是善女子入了佛。” 徐清圆细声:“祖母,我不怕……” 她正要放下车帘,忽然见到烟雨蒙蒙中,一队披着黑色蓑衣的骑士运着什么东西,行在山道上。 清圆身子前倾,趴在车窗口向外看。黑压压的骑士们身上雨水滴答,梁家车马停下,去和那方人交涉。 那批骑士下马。 一会儿,梁家管事来到马车前,向老夫人和女郎们交代:“老夫人,是大理寺运送棺椁去积善寺,让棺椁在积善寺暂厝。不想与我等遇到,那边向老夫人请安。” 大理寺掌管刑狱,经常会遇上无家可归的尸体悬案。一般情况下,他们会选择将这样的死尸停于庙中、观中,待勘录完善后,再行入土为葬。 大理寺此行,似乎是公务。 一听到“大理寺”,徐清圆心口一揪,耳朵高高竖起。 她扬起美眸、伸长脖颈向那方看,想看乌黑蓑衣中,是否有晏倾。时至今日,晏郎君是否懂她的苦衷? 而梁老夫人对于这种路上遇尸体的事颇为嫌恶,一听对方还要来请安,断然拒绝:“不必了。” 徐清圆一下子急了:“老祖宗……” 车中众女都奇怪看来,抱着植物的梁丘也疑惑看她。 徐清圆涨红脸,怯意涌现,却支吾道:“相逢即是缘,起码给他们一杯水喝吧……” -- 同时间,晏倾下马,望着梁家停下来的粼粼车马。 斗笠挡住他的眼鼻,只露出一点下巴。他分明看到马车那边的寒暄,但他默然片刻,吩咐风若: “你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和徐娘子说几句话。” 本来无所事事的风若瞬间惊了:“啊?我?我说什么?郎君,人家想吃的定心丸,恐怕不是我给的吧?” 晏倾低着眼,固执坚定:“……你随便说。”
第7章 锁梁园7 徐清圆陪老夫人下车的时候,老夫人捏捏她的脸,目光浑浊却深邃,半开玩笑:“露珠儿心善是好事,但可不要学坏人家的女郎,被陌生男子骗了。你和丘儿是我的心肝肉,谁走我都不舍得。” 对面大理寺的官员们冒雨走来,老夫人声音伤感,徐清圆面颊一下子绯红了。 她与跟着她一同下车的梁家郎君梁丘对视一眼,梁丘无奈地对她做个口型:祖母老糊涂了,别放心上。 梁丘口上嗔:“祖母你别吓到露珠儿了。露珠儿是客人暂住咱们家,她阿爹回来了,她就要跟着走了。” 老夫人恨怒地一指戳在梁丘额头上,将郎君弄得身子前倾跌下马车。 老夫人:“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和露珠儿什么时候不吵嘴,坐一起和和美美,祖母就是死了也安心……” 梁丘声音抬高:“我的花!祖母别摔了我的花……” 徐清圆心里奇怪她什么时候和梁丘吵嘴过,口上小声:“祖母别这样说,梁郎君自有良缘相配。” 她听到一声冷哼,回头看,见冯亦珠为首的年轻女郎们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冯亦珠,怒瞪着她,目若喷火。 徐清圆好无奈,扭头迎上大理寺官员,主动帮梁丘和这些官吏打交情。繁琐无用的闲谈几句后,徐清圆倒热茶给他们,目光梭巡间,来的大理寺官员中,她没有找到晏倾。 她眼中的光黯了下去。 风若重重咳嗽一声。 徐清圆眼中的光重新亮起——晏郎君! 她抬头,见到面前这位大理寺的人,是那个娃娃脸侍卫。她递出热茶时,满怀期待,眼若星辰。 不远处树荫下,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晏倾望着徐清圆这边,默默看着徐清圆和自己的侍卫说话。 近处,风若被徐清圆流火般明亮的眼睛看得不自在,他想到晏倾要自己和徐清圆说话,可是他和徐清圆有什么话可说的? 风若憋了半天,压低声音:“还我璎珞坠子!” 于是不远处的梁丘,疑惑地看到徐清圆受了惊般,快速将茶水送给那个侍卫后,飞一般跑回老夫人身边了。 风若:“……” -- 之后双方人马各走各路,却是同朝着山中积善寺的方向。 坐在车中,徐清圆一直绞尽脑汁想和大理寺那边人搭话,想见到晏倾。但是她身边尽是老夫人、女郎们、梁丘,她一言一行都在他人的关注中,根本走不开。 郁郁之下,傍晚时分,两方人马到了积善寺。 徐清圆被兰时扶着下车,有些忧郁地抬目,看到浓浓烟雨迷雾间,大理寺的官吏们带着棺材去了积善寺的偏门入寺。那边官吏公务在身,和这一方女眷,丝毫没有交流的可能。 临去前,她余光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的郎君,侧头向这一边望了一眼。 郎君目若清水。 徐清圆心口跳起。 兰时在她耳边小声:“娘子,咱们孤身在长安,要小心些,别招惹没头没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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