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圆怔了一下才说:“不必哥哥陪我呀。风郎君是不是会跟着哥哥一起走?那张郎君,张大哥陪着我就好了。” 坐在一旁翻看枯井中那具尸体的验尸报告的张文一愣,抬起头。 张文恍然大悟,又拍胸脯保证:“少卿可以放心将徐娘子交给我,我会保护好徐娘子的。” 风若嗤之以鼻:“你?你是能爬墙还是能飞檐走壁啊?” 张文呵斥他:“徐娘子一个大家闺秀,好端端地和众女郎们待在一起,她做什么,用得着我必须会飞檐走壁?难道世人不如风若你这样武功高强,就都不用活了吗?” 晏倾说:“好了,不要吵了。” 他揉着额头,抬头看徐清圆时,仍是不赞同:“妹妹还是在客栈中待着养伤吧。” 徐清圆一听急了。 她知道晏倾是怕她遇到危险,可是这么好的去刺史府侦查的机会,这是她察言观色的强项,她怎能放弃?怎能真的当一个娇滴滴的受人照拂、连累人一路的拖油瓶? 徐清圆想了想,硬着头皮,重重扯了扯晏倾的袖子。 晏倾怔忡。 她就坐于他旁边的矮凳上,他喝药的时候,她在婉婉而谈;他不喝药了,她开始扯他的袖子,还轻轻跺了两下脚。 晏倾忍不住看向她那紫色裙摆,心想她脚伤受得了她这样跺? 然而徐清圆娇滴滴:“清雨哥哥,求求你了,让我去吧。我一个脚上有伤的人,本就不会乱跑。我一定乖乖跟人群在一起,其他女郎去哪里我去哪里,绝不多走一步,不给哥哥惹麻烦。” 她举起手,哀求:“清雨哥哥,你相信我吧,好不好?我会很小心的。” 晏倾被她一下下地拽袖子,她自己不自在地脸红,他被那不轻不重的力道扯着,心中不知是何难堪还是害羞抑或是尴尬。张文和风若都在旁边看着,晏倾脸一点点变红。 他低声:“别这样。” 他听不出她声音里的撒娇到底是如何撒的,可她这副做派,已经让他步步后退了。 他只好道:“那你不要擅做主张,若发现什么意外,等我与风若回来再说。” 徐清圆没想到撒娇手段这么好用,她还没哭呢他就投降了……她怔然时,晏倾俯眼,乌黑水洗般的眼睛带了一丝责备。 他说:“不要对男子这样。” 在其他二人津津有味的目光下,她只好藏起自己的羞涩,厚着脸皮应了好。 徐清圆愿望得到满足,扶着桌子起来。晏倾顺便跟着她一起站起,在其他二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伸手扶住她手臂,扶她出门。 徐清圆低下头。 他送她到屋门口,又不放心地叮嘱:“寿辰宴的时候,不要乱走动。有什么发现,等我回来再说。” 徐清圆立在门口踟蹰半晌,抬头再次问:“哥哥你都病成这样了,真的还要跟风郎君一起出门,去忙你们的事吗?不能再缓缓吗?” 晏倾莞尔:“我病成什么样子了?我一直这样。” 他看徐清圆眼中雾气重重,便多解释一句:“妹妹要习惯我这样。我是有些麻烦的。” 她连忙摇头。 她仰着脸看他许久,说:“那你小心些。” 晏倾低头:“你也是。” 二人一直站在门前说话,实在有些傻;互相嘱咐,看起来更加傻了。 徐清圆关上门,晏倾仍在她房门前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屋。却是一回头,撞上风若。 晏倾面不改色地走路。 风若自以为是,目光探究:“你不对劲啊。” 晏倾没理会他。 风若想了想,追上他,大胆猜测:“你是不是喜欢徐清圆?” 晏倾看了他一眼。 风吹衣袍,晏倾很平静:“是啊。” 二人出了客栈,去后院灶房中还药碗。走在枫红树下,晏倾整个身影被染上红霞色,时明时暗。 风若愣住,停了步子。 晏倾回头等他。 风若茫然:“我以为你不敢承认……” 晏倾道:“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我一直知道,我对她,有点……嗯。” 他在长安灞桥边与她告别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心事了。 他辗转挣扎,在七夕夜与她玩傀儡戏,让琢玉郎离开点酥娘的时候,他就知道那种眼睁睁失去的空白之痛。 只是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风若道:“那你还一直试图推开她,虽然你们中间有个大隐患,但是我觉得她即使知道真相,也会原谅你。她那么温柔的娘子……” 晏倾:“正是这样,才不忍让她知道。” 风若:“我不懂你。” 晏倾:“你有没有想过,我还能活多久呢?” 风若怔住,支吾道:“只要你自己不折腾自己,你长命百岁……” 晏倾笑了笑。 他温和道:“我们谁也不用骗谁,我的身体我比谁都心中有数。从大柳村出来,我一直低烧不退,我便知道‘浮生尽’的药力快过去了,我将迎来最难的一段时间了。 “风若,从天历二十二年开始,我做的所有事,都在一步步重新走向死亡,走入绝路。 “你想过世人若知道我是谁,我该如何取舍。你想过甘州‘上华天’的人若知道他们信奉的神本不打算复国,反而要销毁他们的信念,他们会如何想。我的存在,本就是让两方为难的。 “亡国真相要查,百姓应该得到应有的太平,天下应该朝向更好的未来,而不该存在于世的人也不能给他人增加负担。我选了这么一条坠落之路,只是在向下的路上不巧地遇到了向上的她,我怎么忍心拉她下来?我和她,本就该擦肩而过后,互为陌路人,再不相逢的。” “可是、可是……”风若说不出话,心头钝钝的,他赌气说道,“你是心存死志,才这么说!但凡你想活下去,你就不会这样折磨自己。我不管,反正、反正……” 风若向后退,高声:“你等着看吧,我一定要你娶妻,要你长命百岁!徐娘子就是你的,你别想甩掉……” 晏倾怒他口无遮拦:“风若!” 但是风若笑嘻嘻地扮个鬼脸,身子一跳,窜上树后消失不见,让下方的晏倾无奈至极。 -- 九月廿七这日,从早上便开始下淅沥小雨。 徐清圆戴上帷帽,翡翠与素白相间的裙裾曳过地砖。 晏倾和风若出门,与徐清圆、张文二人面面相对,直直走来。双方又擦肩而过,各自下楼。 客栈楼下,被张文扶住一同上马车时,女郎腰肢纤袅,裙摆飞扬,飘飘欲仙之美,让客栈前多少路人为之驻足。 但那样的美貌隔着帷帽,看不甚清。美人一闪而逝,与她那老父亲一同藏入了马车中,让人扼腕。 晏倾和风若骑在马上,戴好蓑笠,雨帘中看到马车上路,晏倾调转马头:“我们走。” 风若跟上他:“益州军已分批埋伏入蜀,到了锦城,没有惊动蜀州军队。他们前往大柳村埋伏……郎君你确定原永绑架刘禹,会选择大柳村?” 晏倾:“除了那里,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那是一处受官府庇护、问题却很多、本身也不信赖官府的村子,锦城可供选择的荒僻地方不算太多,大柳村正是一处。 “鉴于我是从原永告知的讯息中找到大柳村的,我认为值得赌一把。” 风若摩拳擦掌:“那我们是帮官府抓原永,还是帮原永抓刺史?” 晏倾:“都抓。” 风若愕然。 晏倾骑在马上,头昏沉间,他擦了把蓑笠外飘入的雨。他分不清自己擦掉的是冷汗还是雨水,他耐心回答风若: “时到今日你仍然看不明白吗?原永和州刺史闹翻是真,互相勾结也是真。我不过与原永萍水相逢,原永凭什么听我的建议去绑架州刺史的儿子? “他们是要利用绑架这件事,去达成一桩他们之前没来得及完成的交易。也许是银钱交易的尾款,也许是军马生意、军粮生意的尾款。蜀州军杀害平民绝不是意外,我此时已然怀疑蜀州军杀害的平民,正是原永这样的商人,被州刺史用春秋笔法掩饰成了普通平民。 “他们要藏官商勾结的线索,蜀州军涉入其中。虽不知道蜀州军涉入了多少,但鉴于蜀州军与州刺史达成和解的结局,我们并不能相信蜀州军。这才是我让益州军入蜀控制局面的缘故。 “风若,他们今日必然是利用绑架之事来做交易。所以今日出现在大柳村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风若:“明白!” 雨水哗哗,马蹄过巷。水花飞溅间,郎君漆黑的身影融入灰暗雨幕。 -- 雨声泠泠,敲打屋檐。刺史府前马车络绎不绝,整个巷子被堵得水泄不通。 刺史府中侍女如流水般穿梭,佩玉鸣鸾,曲声清幽。 徐清圆拿着请帖,被作为刘禹的朋友而邀请入府。她进来这一路,听到了很多人闲聊—— “刺史已经给刘郎选好了妻子,几个月后就能成亲了。可是刘郎君不满意,嚷着不肯娶,真丢人。” “所以你看,刘郎君与他爹作对,今日好多女客都是刘郎君请来的。我看都是刘郎君在外的红颜知己,请来气他爹的。咦,怎么还有一个瘸子啊?” 被称作“瘸子”的徐清圆拂了拂耳边微湿鬓角,摘下帷帽,对几位女郎婉婉而笑。 她屈膝:“我姓张,小名露珠,是刘郎君的朋友。几位姐姐安好。” 她的美貌有多让女子们惊艳,俗气的“张露珠”的名字就有多让人忍俊不禁。 这些女子有修养的目中忍笑,没有修养的当即露出不屑眼神。徐清圆皆照单全收,轻轻柔柔地和她们交谈。 女子间的小心思不外如是,拌嘴皆是小事。 雨渍苔生,绿褥可爱。雨帘之外,很快女郎们扶着她,一块进了大厅,入席等主人来。 厅外发生了不小的动静,有掌事急忙忙跑动,让客人们惊疑。有府中卫士出动,披挂上阵,骑马而走。 刺史府中主人迟迟不到,宴会过了时辰,反倒是刺史夫人出来维持局面。 席面上大家窃窃私语:“出了什么事?怎么无论是刘郎君,还是刘刺史,都没有出面?他们府上卫士怎么全走了?” 刺史夫人的笑容稍微僵硬,徐清圆心中有数,并没有参与众人的慌张讨论。 她曾听刘禹说过,自己家迎客堂中有一幅徐固的赝品画作,模仿的正是那幅“芙蓉山城图”。 她仰头端详,目光擦过刺史夫人雍容的仪表,看到了悬挂着的那幅画—— 九成九相似的“芙蓉山城图”,和当日在小锦里看到的父亲的那幅真品差距极小。 但徐清圆有过目不忘之能,她瞬间看出两幅画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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