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事倘若换了旁人,早该紧贴墙根让出整条宫道来,候在原地低眉顺目地恭送她过路。 顾菱华负手而立,借着辉明的灯火瞧见她缓缓转过身。 她似乎隐有病疾,眼尾的湿红在烛火的映照下更羸弱三分。 顾菱华一时怔住,甚至忘了分辨她冠服的制式。 谢青绾正被这位长公主身后亮如白昼的灯火晃得眼睛发酸,却听得罪魁祸首语气迟疑:“你……你哭甚么?” 谢青绾:? 她总不好说是被这位长公主身后夸张的灯龙晃了眼,只得含糊道:“一时风迷了眼。” 顾菱华还要开口,身后的嬷嬷低声提醒道:“殿下,怀淑大长公主还在前头等您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顾菱华再顾不上追问她的身份,带着一众宫人复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谢青绾有些失笑:“这位康乐长公主似乎年岁不大。” 芸杏适时回道:“是,长公主正值豆蔻之年。” 华灯初上,临华殿内宗眷诰命已纷纷入席,殿中女眷往来不绝,四下却近乎静可闻针。 内侍接过腰牌,被摄政王府四字震得一颤,险些将腰牌丢回她手里去。 谢青绾随着内侍战战兢兢的指引入了殿内,径直朝上首而去,身侧忽然有人牵住她的衣袖。 “再往上可是大不敬之罪,”顾菱华转头看向接引的内侍,威仪隐怒,“你怎么做的事?” 内侍在谢青绾身侧将腰折得极低:“王妃娘娘,请上座。” 顾菱华神色一滞。 阑阳城中亲王屈指可数,诸王妃她儿时便一一认过了。 顾菱华打量过她通身冠服制式,凝噎道:“你是那疯……” 谢青绾按住她的手。 顾菱华自知失言,回握住这位病弱且幽静的摄政王妃微冷的手,仍有些恍惚:“康乐……见过皇婶?” 谢青绾承了她的礼,微挽着裙摆在交杂的目光中步上金殿高阶,从容不迫地入了席。 静候不多时,便听得殿外有内官尖着嗓子通传道:“太后娘娘驾到——” 昭帝在时三征苗疆,强军将其全境收为附庸,余威深重。 苗疆连年来朝,若因循旧例,本是由皇帝率群臣设宴相迎。 只是今年来使,多了一位苗疆公主在列。 南楚新帝年幼,后位悬空,便只得由燕太后携皇室宗眷在紫光园设宴。 谢青绾跟着众人起身,落落大方地行了礼。 燕太后居上首右侧,空出主座:“免礼,都且入席罢。” 她神色威严:“今日设宴,是为接见苗疆来使沁娜公主,座中女眷无不是诰命加身,或仪比列侯,当拿出大朝气度,尽地主之谊。” 席中齐声应道:“妾身谨记。” 众人坐定,内侍宣沁娜公主入了临华殿。 谢青绾高坐殿上,瞧见一位宫装端束的少女缓步而来,在阶下五步之遥站定,礼数周全:“沁娜见过太后娘娘,娘娘金安。” 依南楚古制,初次觐见时献过贡品与书匣,皇帝会赐下南楚服饰,以供宴日穿着①。 这位沁娜公主便一袭南楚宫装,官话字正腔圆。 燕太后显然对她的礼数颇为满意,温声免了她的礼:“我朝礼制讲男女之别,公主不宜与前朝诸臣同席,便由哀家携众女眷铺此筵席。” “沁娜感念娘娘惠意。” 她不大习惯地正了正衣领:“陛下可会出席此宴?沁娜还有一样珍宝要献给陛下。” 珍宝。 谢青绾悄然支起耳朵,仪态端方坐于高殿之上,饶有兴味地望了她一眼。 燕太后赐下一道茶,缓缓道:“陛下安置好群臣,自会前来。” 席间奏起礼乐,又一一尽了礼数,才终于呈上第一道菜肴。 摄政王府的席位与燕太后齐平,近乎要直逼主座,无人胆敢直视,谢青绾倒落得自在。 无话片刻,身侧的燕太后忽然开口道:“摄政王妃。” 平帝英年早逝,燕太后更是年盛,只眉宇间藏着淡淡的倦痕。 她语气既不亲热,也不冷傲,倒像是不杂星点伪装。 谢青绾朝她颔首致礼,报以同样的坦诚:“青绾还未见过太后娘娘。” 燕太后赐了她一碟软酥,还欲开口说些甚么,殿外忽然响起内侍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殿中歌舞骤停,一众人跪于正殿两侧,让出中心一道极宽敞的路。 谢青绾随着众人起身见礼,听到皇帝略显稚嫩的音色:“免。” 身侧有漆黑的长袍缓缓压近,微冷的手掌握住她的手,扶她直起身。 摄政王也入席了。 他神色讳莫,身上沾着极淡的龙涎香,一眼瞧起来便很有谋大逆的潜质。 上首还未抽条的小皇帝与之相较,尤显弱势。 谢青绾随坐于男人身侧,隐隐能察小皇帝探究的目光。 顾宴容冷白修长的手指忽然在案上轻叩两声。 谢青绾尚未及反应,主座上小皇帝已霎时间收回了乱瞟的目光,腰杆笔直,显然训练有素。 歌舞还未复起,沁娜公主忽然出席跪禀:“陛下,沁娜有一珍宝,愿进献于陛下。” 小皇帝语气微扬:“是何珍宝不肯在见日奉上,要留到今时。” 他音色稚嫩,应付起这样的场面倒也游刃有余。 沁娜莞尔:“陛下一观便知。” 话音才落,忽有细风送来幽微异香,有一少女轻巧地跃入殿中。 她一袭蓝水纱衣因风而舞,足尖轻点缓慢而流畅地旋转,腰肢纤妙,媚眼送波。 一舞罢,掌声雷动。 原来这位沁娜公主所言之珍宝,是位稀世美人。 “阿思弋拜见陛下。” 她的官话比起沁娜公主相差甚远,只是勉强能辨的程度。 沁娜道:“闻说一月之后便是陛下诞辰,沁娜特献此礼以贺。” 谢青绾皱着鼻尖嗅了嗅这异香,瞥见顾宴容隐隐有些冷意的神色。 这杀胚自入临华殿便一语未发,只不经意扫过一眼她手中热茶,便慵倦垂下了眼。 随侍的宫人适时为他添了茶盏,却未被他动过半分。 出神间,燕太后已开口道:“陛下年幼,后宫之事为时尚早。” 南楚民风开放,风雅自由,世族中十二三岁便收通房的大有人在。 小皇帝不足一月便满十岁,后宫空虚,有人惦记再正常不过。 席中有宗妇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不过苗疆公主千里而来情意深重,若要推拒只恐不妥罢。” 燕太后意味深长地抬起眼:“不知怀淑大长公主有何见解?” 作者有话说: ①参考《宋史·礼志》 恢复更新,感谢等待
第6章 急热 ◎毫无预兆地歪倒进他怀中◎ 怀淑大长公主乃是平帝亲妹,小皇帝的姑母,于情于理都该与燕太后一心同体才对。 两人间气氛微妙,连阶下拱手而立的沁娜公主都有所察觉。 她缓和道:“娘娘,‘阿思弋’在我苗语中意为珍宝,是沁娜亲自为陛下挑选培育的。” 阿思弋,珍宝。 谢青绾心底嗤笑,仍旧作壁上观,只暗自留意着身侧人渐冷的神色。 这位杀胚似乎心情不大好,已隐隐不耐地拨弄着茶盏,一声脆响霎时间恰灭了满殿细语。 怀淑大长公主便在寂静中开口道:“美人稀世,不若收入教坊暂为舞伎,留待来日陛下定夺。” 沁娜一喜,忙道:“阿思弋,还不去给陛下侍酒。” 蓝裙少女步履婀娜,行动时踝上银链泠然作响,水蛇一般跪伏于殿上,抚上盛酒的月光杯。 异香弥散。 她十指纤纤,如拨弦一般点过杯口,媚眼如丝地喂至小皇帝唇边。 谢青绾微皱着鼻尖细细轻嗅,一声难以言明的轻笑忽然在耳道里炸开。 这声轻笑所带来的诡谲感霎时间从脊骨里腾起,像是要将她拉回秦月楼里那个被血肉与碎骨填满的午后。 顾宴容抬起眼睫,瞳仁漆黑满盛着碎利的冰,唇角噙笑,只是冰冷不带一丝笑意。 谢青绾脑中警声大作,在满殿吸气声中亲睹他缓缓起身,一把抽出殿侍腰间长剑。 剑气破空轻鸣直指那抹蓝衣,以千钧之势重重没入后心,钉死在了阿思弋脊背正中。 鲜血飞溅满席,乍现的寒光映射出他杀伐冷冽的一双眼。 阿思弋无力垂下的玉臂打翻了价值连城的月光杯,清酒泗流与汩汩的血混杂一处。 变故突生,被他拔了剑的那名殿侍早已吓得软瘫在地,满座惊叫混乱。 小皇帝起身连退三步,又被燕太后结结实实护在身后。 谢青绾仍在席位上勉强坐定,脊背笔直,端方如常。 她虽隐有预感,奈何摄政王行事太过无常,仍旧受惊不小。 金殿之上,顾宴容低垂着眼,玄袍之下是翻涌的、如有实质的漆黑与怒意。 他弹了弹剑锋,在沾血的嗡鸣声中侧过头来,眉眼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宁静与柔和:“大长公主既如此爱惜这张皮囊。” 谢青绾似有所觉地抬起了眼。 摄政王那张好看到摄人心魄的脸上温和至极,对满殿惊惶视若无睹,淡淡作了定夺:“便赏你罢。” 骨节分明的手握上剑柄,一寸寸剖开背部大片的肌理。 他神情宁晦而专注。 连片的血渍晕开,其中竟赫然涌出密密麻麻的黑色长足蚁虫,飞快朝四方扩散。 燕太后重重一拍几案,喝道:“还不护驾!” 谢青绾一阵眩悸,竭力克制着战栗支撑起身体:“用火。” 殿前卫动作迅速地取来厚重长幔,饱浸了烈酒围作环状,将阿思弋的尸首圈在正中。 “殿下……” 顾宴容长剑飞挽扫落壁上灯烛,在火势骤起的瞬间飞身一跃出了火圈。 四下逸散的虫蛊全数被跃动的火舌吞没。 谢青绾卸力般倚着殿内高柱,冷汗直下,痛苦地阖了阖眼。 顾宴容提着滴血的长剑,冷眼睥睨火势渐微。 面相圆滑的宦官碎步下了台阶,手中拂尘一挥:“火势已去,大长公主,领您的赏去罢。” 灰烬中间,尸首背部的肌肤如飞蝶展翅一般被一寸寸剥开。 摄政王所说的皮囊,原是一副真真正正的人皮。 怀淑大长公主脸色煞白,纵有万般不甘,亦只得伏地叩首道:“怀淑谢摄政王恩赏。” 沁娜公主自那飞来一剑,便怔怔跪在地上,看烈火烧尽最后一只蛊虫,神情灰败。 谢青绾在虚弱眩悸间望见小皇帝稚气未脱的脸。 传闻,小皇帝顾崟川即位当晚遭逢宫变,虽被摄政王及时救下,却因此丢了一只左眼,此后便常以纯金面饰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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