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疆贫旱的土地被血浸透,尸体腥臭味飘了千里。 主帅大帐中,地上散落着破烂的盔甲和沾满了血迹的药纱。顾霆尉守在顾盛远身边,将汤药一点一点地喂入父亲口中。 顾盛远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后背的伤口从一个小小的箭孔,已经溃烂至整个背部。刘乾用尽了毕生所学,仍没有万全解毒之法。抓来的胡疆医者对箭上之毒更是束手无策,箭头从后背穿肩而过,这本不是致命之处,可坏就坏在中箭之时正是战况激烈当时,作战之人无不血气翻涌,骤然剧毒入身,只需片刻就会侵入心脉。 顾霆尉握着父亲冰凉的手,任凭谁来拉都不肯放开。 那一箭,本是冲着他来的。 敌军本已落败而逃,是他紧紧撕咬不肯放手,将敌军逼上死路,射出了致命的一箭。 父亲说冥云骑卫不是寻常军队,他们不按常理出牌,刚烈又狠毒。与之作战不可急攻猛进,一旦让他们觉得毫无胜算甚至只有死路一条时,必会使出同归于尽的伎俩。 可看过了那些口供,知道了他们是如何勾结皇后母子和沈氏残害忠良,辗转难眠的夜里耳边响起的数万惨死英灵的惨叫声……顾霆尉实在做不到就此放手。 仅仅击退,何以解心头之恨?何以告慰曾浴血厮杀的将士们?唯有将他们的人头一个个砍下剁烂,抽干他们的血才能祭奠这胡疆战场上那些没能回家的北晋将士。 只是一刹间,他砍落敌人人头的一刹间,滚烫的鲜血洒进了他的眼中,模糊了视线。那支剧毒的箭就是这个时候射来的。下一刻,便传来邵峥声嘶力竭的一声“主帅”。 父亲是在他面前倒下的。 他是战场上最勇猛镇定的一军主帅,即便从战马上摔落之时,他的身上他的眸中,血性凛然丝毫未散。 事先预备的解毒之药,敌不过剧毒在血热纷涌时的迅猛扩散。顾盛远吐血不止,可能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迟……迟则生变,务必……将口供和证人顺利送回上京。” 顾霆尉是哭着写下那封陈情信的,落笔之时顾盛远尚还醒着,写完之时却已昏迷不醒。一碗一碗的药汁喂下去,却挡不住他后背成片的溃烂和黑斑。 顾霆尉从不知曾经守在他身边的父亲是何种心情,那时那刻他们易位而居,那种不能替之的无奈和懊悔,当真比穿心之箭还要来得尖锐致命。 许是剧痛难忍,反倒让顾盛远醒了过来。 顾霆尉收到战报得知冥云骑卫欲趁机反攻,方穿上盔甲便听见身后有气无力的声音。 “儿子……” 他倏地回头,看见父亲半睁着眼睛,一时竟不知是梦境还是真的。 “爹!”他上前紧紧地握着顾盛远的手,“您再撑一撑,这不是无解之毒,我给周乔写了信,她的药已在来的路上了,戎城来此处需三四日,您撑过今日便一定没事!” 顾盛远艰难地点点头,“爹……答应你,一定,撑着。你……咳咳咳——” 又是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副帅,兵马已尽数点清!”外面传来邵峥的声音。 “爹,我、我——”顾霆尉话还没说完,顾盛远便用尽全力地抽出手,给了他一巴掌。 只是这一巴掌毫无力度,打在顾霆尉脸上连半分痕迹都没有。 “你——”顾盛远顿了顿,咬牙道:“先是燕林军副帅,而后……才是为父之子。战场上,断没有将帅龟缩,兵士拼命的道理。你、可记住了?” 顾霆尉双目猩红,拳头紧攥,“是。” 顾盛远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手臂已经难以再动分毫,他指尖颤了颤,想去触碰儿子,却无能为力。 顾霆尉重重磕了一头,起身理了盔甲方走到军帐门口,又快步折了回来,他一把攥住了父亲刚才打他的那只手:“您答应了一定撑住的!爹,等着儿子胜仗归来!” “……好,爹等着。” 这一去,未出一刻钟厮杀声便传入了主帅军帐,顾盛远闭着眼睛听着,等着。不知何时,那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燕林军先下手为强,将计就计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战火烧了方圆上百里,烧死了敌军万匹战马,砍落了敌军数万人头。这一仗,是无需任何号令战术的一仗,燕林军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一仗是为了什么。 为了同袍之血,为了主帅之命,为了北晋之威。为了让列国知道,北晋征战沙场之人容不得勾结算计,忍不了恶毒伎俩。 全军大胜而归,顾霆尉还未下马就看见一人驭马飞快朝着军营而去,他眼前一亮:“药来了!” 邵峥一看,那人正是周乔的部下。风尘仆仆地在此时赶来,比预想的足足快了半日。顾霆翻身下马,又见刘乾也匆匆赶来。 “副帅!有人送来了回春丸!”刘乾手上拿着一个盒子。 “我知道!周乔的人到了!” “副帅,我们将军送来的回春丸在此。”说着,那人还与刘乾对视一眼,两个盒子,几乎一样。 顾霆尉怔了一瞬。 “头先还没有这东西,我不过出去找了些药回来,桌上便多了个盒子。确是回春丸!” 先前急得不行,这忽然有了两颗回春丸,顾霆尉也顾不得其他,“快去给我爹服下!我还等着跟他说今日这仗打得有多漂亮呢!” 他腰间别着刀,大步朝着主帅军帐走了过去。只是在拉开帘布的下一刻,顾霆尉的笑僵在了脸上。 明明生着炭火,却是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握着帘布的手攥得发白,心陡然寒冷无比。 “副帅?”刘乾着急地唤了一声。 见顾霆尉像是听不见一般丝毫未动,刘乾也跟着心里一抖,顾不得尊卑地越过顾霆尉走了进去。 只一眼,便知为时晚矣。 此时顾霆尉走了过来,他冷漠地夺过刘乾手上的回春丸,将周乔送来那枚一并碾碎成粉尽数放入旁边的药碗中。 他满手是伤口和血,湿滑得握不住汤匙,几次拿起都将里面的汤药洒了出来。他的手抑制不住地发颤,只得托起顾盛远的头,将碗放到他唇边喂他喝药。 药汁原封不动地洒了出来。 “副帅……”邵峥哭着喊了一句。 顾霆尉不理,执着地要继续喂药。 药汁零零碎碎地喂进一些,顾霆尉就那般等着,从天黑至天亮,把战况说了无数遍,始终没等来半句回应。 顾盛远入棺之时,顾霆尉是被几十个军汉死死地拦住,才得以顺利盖棺。他眸中的血泪吓坏邵峥和刘乾,只得强行给灌下安神药,才让他安静地睡了两个时辰。 再度醒来之时,顾霆尉已恢复原态。他将战事后续处置得妥妥帖帖,随后下令开拔回京。只是这一路上,他几乎再没合过眼,也再未说过一句话。 *** 太尉府上,白素丧幡,哭声不绝。 顾霆尉站在一旁,神情冷淡。皇帝本就身子不佳,自祭天受惊后更是一病不起,睿王监国理政,特令顾霆尉回京不必忙于进宫述职,待太尉丧葬之后再行议事。 并亲令德仁公公代为宣陛下旨意,顾太尉率燕林军征战多年,居功至伟,当以国相之礼安葬。 如此,丧葬诸事便有大内的人操办,无需他再操心什么。 “将军,御史大人到了。”邵峥的通报让顾霆尉回过神来,“知道了。” 按官阶,周慕白与顾盛远同级,本不该行跪拜之礼。然两家结亲,按辈分,周慕白便是晚辈,他跪于灵柩前,一如当年跪在周华安的灵前,上香,行礼,磕头。 前厅人多,二人交谈于偏僻的侧殿。 “乔儿没来,是因——” 周慕白话还未说完,就听顾霆尉说:“我知道。” 此时最能与他感同身受的,也就只有周乔了。父亲视她如徒如女,周乔嘴上叫着伯父,心中何尝不是将他当成了父亲。若是可以,顾霆尉亦不愿站在这里,一遍一遍地听着那些半真半假的哭声,一遍一遍地听着旁人劝慰,父亲已亡,顾家却不能倒。 “抱歉。” 顾霆尉闭了闭眼,“既然当初答应相助,此时便不会怪你。于理,同为北晋军将,没有明知同袍含冤而死却置之不理的道理。于情,既是亲家,便也责无旁贷。请缨赴胡疆作战,上秉当年实情都是我们心甘情愿。” 周慕白沉默久久,而后躬身,向顾霆尉行了一礼:“顾家之恩,永不敢忘。” “母亲!” “夫人!” 顾霆尉忽然听见周璃着急的声音,立刻转身走了出去。外面周璃和女使们扶着晕倒的顾夫人,神色焦急。她甚至没有看到大哥来了,见顾霆尉抱着母亲离开,便匆匆跟了上去。 周慕白看着那道背影渐行渐远。 “公子。”随行小厮上前,低声道:“宫里传召。” 周慕白收回视线,“何事。” “睿王亲下口谕传您进宫,似乎是陛下那边已经……” 周慕白眸色一深,“知道了。” 被急召进宫的不只周慕白一人,还有三品以上的所有朝廷大员。一行人守在暖阁,不敢离开片刻。 一夜过去,天已经泛了白。 周乔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来的,亦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姐姐没在身边,她独自坐起来,安静地坐在床榻上。 “吱呀”一声,开门之人极为小心,看见周乔醒了,端来热汤的嬷嬷总算放下心来。 “三姑娘,你总算是行了。二姑娘抽不开身,已派人来问了多次,若是再不醒,她那边也是要着急死了。” 嬷嬷将热汤端来,香气扑鼻。 “顾家夫人心悸悲痛晕过去了,姑爷要照看前厅丧葬之事,二姑娘在后院看顾婆母,实在抽不开身。如今三姑娘醒了,二姑娘那边总算能放心了。这汤是二姑娘走前亲手煲的,只是热了又热,味道可能不如之前的好了。要不三姑娘等等,嬷嬷重新做去?” “不必了。”她双手接过,将一碗热汤尽数喝掉,热流暖了将近两日水米不进的身子。 周乔将碗递还给嬷嬷,“那边……可结束了?” 嬷嬷点点头,“已过寅时了。姑娘若想去,还——” “不。”周乔声音很小,“顾伯父只是去了胡疆,一时回不来罢了。” 嬷嬷看了眼榻上已经湿透的软枕,不知该是何等的悲痛才会让人在睡梦中也痛哭至此。她叹了口气,未再多说一句。 此时仿佛传来了钟声。 周乔抬起头,起先还未明白,寅时怎么会有如此响的钟声。直至数下之后,她恍然明白过来。 而外面也响起了敲门声。 “三姑娘,陛下驾崩,您需起身更衣戴孝,待大公子回府更衣后,便要一并入宫去。”是管家张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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