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华今年都十七了,又是播州侯唯一的嫡女,受重视不用说,最近她的婚事也有眉目了...一个婚事在望的闺阁小娘子,即使是民风开放的播州,拿这种事调笑,也是有些不妥的。这也是女伴们平日里笑闹惯了,杨丽华也不像是很在意自己那个潜在未婚夫的样子,这才如此‘随意’,却没有想到一下触了杨丽华的霉头。 飞刀表演之后,上场的是一个‘顶缸’艺人。说是‘顶缸’其实不确切,这个艺人能顶的东西很多,就顶在额头上,松开双手随意走动。 一开始顶的只是个两尺高的陶缸,然后又将一块方方正正的木板放到偏顶着的缸沿上。这个时候,助手送来一叠盘子,艺人就把盘子往上扔,不偏不倚落在木板上,头上所顶之物稳得很! 一个不够,艺人还一面走动一面往上方扔盘子,直到上面的盘子摞成了高高一摞! 盘子扔完了,艺人还嫌不够,又有助手捧来了一摞碗。一个一个往上扔,叠在盘子上。这个时候,艺人额头顶的东西已经很高了,而且看着真的很‘危险’——那是很违背直觉的场面,怎么看都该是砸下来的样子,但偏偏没有倒。 这样的‘顶缸’表演还是挺常见的,差别只在于艺人的水准高低。在场的观众、艺人既觉得惊险紧张,同时又还挺放松的,并不觉得会出什么意外。 只有高溶随意看了一眼,大约是从小习武,对人体有着足够的了解,觉察到了顶缸艺人肢体一瞬间的不自然。 一瞬间直觉快过了理智,他预感到了哪边会出事。于是就在碗盘大缸一股脑倒下时,他飞起一脚踢实,改变了那些东西的倾倒方向,往另一边没人的区域去了。 这惊险的一幕还没人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高溶下意识看向杨宜君的方向,杨宜君却正好侧过头与杨蔷说着什么,根本没注意到这边。 高溶抿了抿唇。 顶缸艺人,连同他相干的几个人意识到闯祸了,连忙磕头。 高溶无所谓这些,退了回去。赵祖光一直盯着高溶,自然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哦’了一声,仿佛是明知故问道:“真难得啊,德盛你竟然会管这样的闲事。” 高溶当然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的好青年,如果不是利益相干,他几乎不会主动做任何事。就像刚刚,哪怕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正常来说他也就是看着了——他无所谓好坏善恶之余,就是冷漠。 他和这个世界不怎么亲近。 赵祖光到底和高溶从小一起长大,能从他平静的神色下看到词穷,忽然他就觉得自己这个足够聪明,又野心勃勃的表弟有些不一样了。过去他哪怕再相信他能成事,再愿意支持他,那也是隔着一层...对方在他这里,与其说是主公、表亲,还不如说是道观庙宇里的偶像。 尊敬又疏远,带着多多少少的不真实。 今天却真实了一点儿。 赵祖光忍住笑,碰了碰高溶的手臂,又往波光亭的方向指了指:“你与杨十七娘说话去罢...杨十七娘她方才是不留情面了些,可仔细想想,也有你先失礼的缘故。杨十七娘不是一般迂腐女子不错,可到底还是闺阁小娘子,哪能随便收一个不相干外男的贵重礼物?” “就是她不介意,当着族中兄弟姊妹,也不能了...你过去与她好好说,至少叫她晓得我们不是要冒犯她。” 为了给高溶一个台阶下,赵祖光还道:“我与杨十七娘不熟,你却是之前见过她,有过交情的。比起我,德盛你更合适与她分说...去罢,一切就托付你了。” 高溶看了赵祖光一会儿,就在赵祖光快绷不住的时候才转移了视线,看着杨宜君的方向点了点头:“...我会做好的。” 赵祖光挑了挑眉,想到了什么,有心想‘教’自己表弟几手。但这次不等他开口,高溶已经大踏步过去了,脚下一点儿停顿都没有——赵祖光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些东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另一边,杨府主持花园这边表演的管事正料理方才的意外。倒也没有拿刚刚发生的事如何威逼艺人...一方面是到底没出什么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身份差太远了。 艺人们身份低贱,哪怕成名之后颇有家资,也会有地痞流氓,甚至普通百姓欺负。不过,如果遇到真正有身份的人,情况又不同,不会有有身份的人去欺负几个艺人的。 这就像妓.院里的粉头,遇到有身份的官人、公子,人家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上也是温温柔柔、体贴的很,不然传出去便是不解风情了。而等而下之的人则不同,不仅很多人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肠,甚至会很野蛮地动粗。 所以收拾了场地,又训斥了几句,这件事就算了。至少表面上是算了,至于这件事传出去对这个艺人的名声影响多大,会不会导致对方在本地没得生计,那就不是杨府的人该考虑的了。 ‘顶缸’之后还有表演,但因为刚刚的意外,众人看表演的心思淡了很多,气氛再不如刚才了。 还有一些人干脆就散了,杨宜君就是打算散去的人之一。也没有邀谁,径自走到了波光亭对面去,隔着占地不算小的一渠池水,那边已经算是花园的边缘了。杨宜君这会儿既不想回去听一众已婚妇人虚情假意、说长道短,也无心在园中罗唣。 前者自不必说,后者比前者强些,但也强的有限——对于她来说,其实也很无趣。 见识过太多,很多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坐井观天的青蛙如果不知道天外有天,也能够心满意足、乐安天命。但已经知道了世界的辽阔之后,杨宜君又怎能容忍现实的庸碌、虚伪、愚蠢,毫无作为? 哪怕是一次呼吸,她常常也觉得是在浪费。 她只有一次的生命,难道就要这样浪费掉了——无病无灾,也没有忍受不了的糟糕命运,甚至相比起绝大多数人,她已经幸运的不可思议了。然而就是腐烂,慢慢地腐烂,悄无声息,无可挽救。 高溶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停了下来,看到了杨宜君折下旁边一株金桂的花穗,前倾着身子,去引逗浮上水面的池鱼啜食花蕊。 这当然是很有闺阁情趣的一幕,就像是文人墨客想象中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会在内院中做的事。由杨宜君这样美丽的小娘子做来,更是如诗如画,如梦似幻...她本身就美丽的不真实,要叫人神魂颠倒。 但是,杨宜君看起来不像是觉得这很有趣,她更像是穷极无聊之下随手施为。 高溶来的时候没有迟疑,这个时候却犹豫了。或者说,不是‘犹豫’,是困惑。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娘子。 高溶不是个狭隘的人,他当然知道女子中也有出色的,她们不让男子。事实上很多女子只是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能,不然世道也不会是这样。 但...但杨宜君不一样。 一开始她就不太一样,不只是普通小娘子没有的胆识、才智,还有一些他说不出来的东西。而就在今天,此时此刻此地,高溶并没有解除自己的疑惑,相反,他的疑惑加深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有些了解她了,她显然和别的小娘子很不一样,很聪明,很傲慢,强烈的像火——这当然和世人对女子的要求不符,也有人因此对她说三道四,但她显然并不在意。 现实好像完全相反,在他以为自己有些了解她的时候,他看到了更多迷雾。一切他以为的,也只是他以为罢了。 她聪明又激进,富有书生意气,有的地方其实是她困于闺阁,理想化的想象,听在他这样的人耳里未免天真幼稚。但他没法讨厌这个,大多数人也没法讨厌。士人会慷慨激昂‘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舍生取义’...如果这些话并非虚言,那么哪怕天真幼稚,他人也很难不为之动容。 这样的人,血是热的,而人天性就是趋光趋热的,如同飞蛾扑火。 可刚刚他看了她一眼,又觉得她像秋雨。消极、空虚,百无聊赖,是湿漉漉的,是能浇灭火,让寒气侵入的。 复杂且矛盾,他忽然觉得杨宜君真是世界上最不一样的人。 一点儿也不明白,明白了一些之后又会怀疑:真的明白了吗?是正确的吗? 迟疑的时候好像想了很多,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然后在还没有想清楚的情况下,高溶已经走到了杨宜君身旁。 他似乎向来如此,总是如此。在疑惑的时候先做出行动,这样总好过踌躇不定,一事无成。 “十七娘...”高溶从未面临这样的境况,语气颇为不自然:“方才多有得罪。” 他几乎没有服软的时候,虽然在洛阳时也学会了虚与委蛇,真要道歉,说两句话,也能面上过得去——但现在又不是虚情假意。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什么。 他当然可以当刚刚的事没发生过,杨宜君不是洛阳的那些好亲戚,也不是会牵动他境地的关键人物,他和她就此别过,也不会对他的人生有任何影响。但世事就是这样难以捉摸,他没法就此打住了。 杨宜君看他,神情没有太大变化。 当她想要一个人独处时,有人来打扰又不是什么稀奇事,这样有很多人的场合,男男女女,喜欢她的人,讨厌她的人,都会追逐她。从一开始的不厌其烦,到现在的面不改色、一心二用,完全是‘经验’的积累。 “无事,公子原是一份心意,只是小女不好收下罢了。”杨宜君颇为客气。 杨宜君脾气不好归脾气不好,却也不是疯子,自然不会谁都给脸色看。事实上,很多时候她的脾气不好,不是性情刚烈、不让人。而是她有的时候会不给人台阶下,待人冷淡,要知道这些人都是对她很殷勤的人呢。 杨宜君和‘赵淼’有几次见面都很‘奇妙’,但两人其实不熟。对于杨宜君来说,父亲一位故交的子侄而已——因为没什么交集,就更客气了些。 杨宜君这样的态度,谁也挑不出不是来,但高溶却皱了眉头:“...方才是在下唐突了...不说此事了...” “方才倒是听到十七娘在亭下与人说起燕国用兵之事,是一般人未有之见...如今燕国虽然已经定下‘先南后北’之策,可朝中尚有争论。十七娘所言‘先北后南’固然是好,于王朝基业更有益些,却争不过‘先南后北’一干人。” “自古以来许多事就是如此,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不合用。就如同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欲以周礼治国,引导天下重归秩序...终究是徒劳。” 在争论中,十个现实主义也赢不了一个理想主义!但世界终究不是快意恩仇,总得回到脚踏实地的现实来——以实际利弊出发的话,理想主义就显得幼稚以至于蠢笨了。 这世界成王败寇,已经不再赞颂理想了。 杨宜君奇怪地看了一眼‘赵淼’...她其实有些意外他对她说这些,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是某些子弟,喜欢为了引起她的注意特意找她说过的话题。可要说他是认真讨论这件事,那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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