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弹得不对——” 一片乐声中忽然响起一句叱责,下一刻内殿之中便走出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赤足散发衣冠不整、不知多久没打理过的胡须已然结成了绺, 摇摇晃晃走到怀抱琵琶的乐人跟前,弯腰的样子显出几分病态的佝偻。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稀里糊涂地说、乐人们嘻嘻笑笑地听,大约她们都是不怕他的,更知道弹错几个音并不会招致什么责罚、相反还能博得“陛下”青眼一顾;果然下一刻他便丢了酒杯亲自跪到那琵琶乐人身前、伸手要去接她的琴,嘴里不停念叨着:“无妨、无妨……朕、朕亲自教你……” 这番荒唐景象实乃旷古烁今, 宫人们都在笑、气氛欢乐难以言表;可叹总有不速之客要将这一切都打破,一个小内侍顶着歪歪斜斜的帽子匆忙奔进殿内, 在一片嘈杂笑闹声中张皇失措地高喊:“陛下——摄政王回来了——摄政王回来了——” 此言一出原本尚且眼含春色的乐人宫娥立即大惊失色、纷纷丢下器乐颤颤巍巍跪了满地,唯独卫铮一人仍疯疯癫癫地径自拨弄琵琶,下一刻夜风惶惶吹开甘露殿的雕窗,已离长安两月之久的摄政王钟曷不经通传便大步迈入宫门。 殿内一时静极、唯有刺耳的拨弦声不时响起,众人个个屏息凝神噤若寒蝉,片刻后却依然听到摄政王冰冷无情地开口道:“来人。” “拖下去,斩。” 殿阁之外早有钟氏亲兵,一听摄政王发话便入内毫不怜惜地拉起一屋子姝娥花媛,女子惊恐尖利的哭声不绝于耳、个个高呼“陛下救命”,可卫铮却像对周遭之事无知无觉,麻木的眼中只有怀中那一把琵琶。 大殿渐渐恢复了清净,钟曷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颓唐如一滩烂泥的外甥、越看越是气血上涌火冒三丈,最后终于忍不住狠狠一脚将他怀中的琵琶踢出三丈远,琴弦崩断的铮鸣声刺耳得让人有些心慌。 “卫铮!”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年逾六十的摄政王确比当初做节度使时更加盛气凌人了。 “睁开眼睛看看你自己!” “河东战事数月未定,拓那汗王屡次邀你至王庭议事——可你呢?充耳不闻!” “终日沉迷酒色像个废物,你还如何配做这大周之主!又如何配踏足你父皇的甘露殿!” 疾言厉色不留情面,可不像当初睿宗在时那般客气守礼了,卫铮听了却丝毫不恼,侧耳听着琵琶断弦悠长的余音,直等到它彻底喑哑方才缓缓抬头看向自己的舅父;凌乱的散发之下目光也是一片混沌,只有迷狂的笑是真切确凿的,又优哉游哉地反问:“我自是不配的……可难道如舅父一般对突厥王庭奴颜婢膝,便可令我父皇含笑九泉了么?” 这一句讥诮实在辛辣,直将坊间对摄政王的嘲弄谩骂端起来泼了钟曷一脸,他勃然变色怒发冲冠、劈手便狠狠扇了卫铮一个耳光,怒喝:“无知小儿!若非有我在你早十年便会被卫钦剁成肉泥!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般与我说话!” 这一巴掌用了十分力、打得卫铮侧身重重翻倒在地,他却仿佛极痛快地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角又现出几点泪光,十年前意气风发的秦王殿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却比道边乞儿更加狼狈潦倒,倘若睿宗果真泉下有知……恐也不忍再看了。 “笑!你便继续这般装疯卖傻、不知所谓地笑——” 钟曷怒气不减,声声呵斥在与十年前毫厘无差的甘露殿内盘旋回荡。 “你可知外面正发生着什么?” “都罗恐不敌谢辞姜潮而要与金陵议和!届时拓那汗王如何自处?又当如何对待你我?” “你以为躲在你父皇这座宫殿便能高枕无忧了?生死胜败一线之间!输的人就要去死!” 这些话卫铮早都听得两耳生茧,十年间只要前方一有风吹草动舅父便会似这般穷凶极恶声嘶力竭,他过去尚会耐心一听、如今则只趴在地上伸手去够那把被摔烂的琵琶,钟曷见状又狠狠一脚踹在他腹间,他毫不抵抗地仰面而倒,嘴角流出的鲜血染污了白玉为地的先帝寝宫。 “若非你还姓卫,本王此刻便一刀杀了你——” 钟曷阴毒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偶然提及的一个“卫”字却越发令人感到可笑——天下分崩大势已定,一个苟延残喘的国家又有什么值得尊敬?何况一个软弱昏聩的皇姓……更是一文不名。 “趁你还对国家有些用处,本王劝你早日振作迷途知返——南境形势将变,届时有些人还需天子亲自去见。” ……南境? 血污之中卫铮混沌的眼神微微一凝,却不知他舅父的消息竟已灵通到了如此地步——施鸿杜泽勋的请奏才送到金陵多少日子?他这便知晓了二人图谋甚至推演到了后续之事——有什么人是必须卫家天子亲自见的?事关节度,莫非…… 常年浸淫酒色的心神已不似少年时机敏,可久居乱局的直觉却依然告诉他事出有异,果然下一刻又听钟曷低声冷笑,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之中金陵能抓住几个?中原丧后地利已失,如今人和也要离他们远去了……他方献亭不会永远那般好运,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死里逃生……” 自语般的喃喃着实意义难辨,可其中的偏执癫狂却又未必比卫铮少上半分——没有人会明说的,颍川方氏永远是摄政王心底无解的结,先国公和如今的颍川侯受到多少赞誉颂扬、他陇右钟氏满门上下便受到多少谩骂诅咒——他钟曷永远都是方氏至清之名下一条阴暗龌龊的臭虫,唯独最终的胜利能让他一洗经年的耻辱、更有机会在史书上剜去那众口一致的恶名。 “一切不会太久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钟曷收敛起眼底的恐惧与亢奋,旋即回身阔步向宫外走去,灯火寂寥的长安不过只是一座虚有其名的死城,而在业已堕入地狱的人眼中却早就不那么重要了。 卫铮冷冷看着对方渐渐没入黑夜的背影,乱发遮蔽的眼底一闪而过一丝清醒的锐芒。
第125章 光祐元年四月廿一, 岭南节度使施鸿及剑南节度使杜泽勋赴金陵朝拜天子,两人各拥五千兵、一路行来声势浩大,沿途百姓望之皆惶惶, 还以为是哪路叛军要就此一路打到台城。 直至金陵城外一百里、娄风将军亲率部众迎接二使,甫一会面便是一张冷脸, 拱手对二人道:“王侯入京尚不可携兵逾千, 两位如此兴师动众恐惊扰圣驾,还请精简人马再行向前。” 施鸿与杜泽勋为官多年,焉能不知朝廷规矩?只是此来打的便是先发制人的主意、还想着要给扶清殿里那位小太后一个下马威,自然要将兵带得足足的、不可教人轻看了去。 “娄将军有所不知, ”施鸿皮笑肉不笑地与娄风打起太极, “南境形势复杂, 我等领兵北上也是为求一个稳妥,大军远来十分疲敝, 在此荒野之地怕也难以驻扎, 不如还是先容他们入城,此后我等自会向太后与陛下解依譁释……” 娄风却并无耐心与之周旋,堪堪把话听完便明言拒绝道:“金陵台城天子脚下, 岂容兵戈冲撞冒犯?二位说话行事还需仔细些,莫因一时之失惹上麻烦。” 这话已说得十分不客气、后半句更分明暗含警告之意, 施鸿眉间的刀疤登时显出几分狠辣, 显见心下怒火已起。 ——他娄风算个什么东西? 关内娄氏丧家之犬,在上枭谷一役后便成了国家的罪人!如今不过苟延残喘勉强吊着一条性命,也配在他这等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面前叫嚣? 他当场便欲反呛教对方吃个教训,不幸却被一旁的杜泽勋暗拉了一把——后者实是和稀泥的一把好手, 此刻更似儒士般风度翩翩地对娄风点了点头,应:“娄将军提点的是, 是我二人思虑不周了……” 退一步后便同老友使起眼色、示意他也以大局为重,无奈施鸿并不买账,依旧反唇相讥:“今上仁慈宽厚,便是当年抗命害国之人尚能重用,想来这区区多带几千人的小节也不至那般计较罢?” 有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八年前娄啸违军令而致长安沦丧之罪终究无法被时间磨灭,此一句讥讽不单扎烂了娄风的心、更令他身后一干娄氏亲兵脸色铁青;施鸿观之大笑,又虚伪地摇头自称“失言”,得意之时忽闻一阵马蹄声自远处传来,黑云一线似疾风过境,不必招展旌旗便知来者乃颍川神略军。 “何事遮道喧哗?” 为首者瞧着脸生、约莫只是方氏旁支的哪位将军,勒马之时全军肃穆、真正是令行禁止威风凛凛;施鸿杜泽勋一看不敢怠慢,前者更很快收了脸上的笑向对方客气拱手,娄风的脸色依旧难看,侧首同对方耳语了几句。 那位方姓将军听后面色一沉,随即面无表情向二使看来,并不如何疾言厉色,只道:“节度入京按制可携兵五百,违者处谋逆罪,杀。” “杀”字之后一干将士气息皆是一厉,天下闻名的精锐之师终究并非寻常可比,施鸿杜泽勋带来的私兵见状不禁纷纷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畏惧之色已昭昭然写在了脸上。 施鸿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方才尚且强横嚣张的气焰此刻已散去一半,杜泽勋更赶忙自行造竿往下爬,连声道:“是,是,我等自当照章办事,照章办事……” 两人遂依言各点兵五百随行向前,其余人等就地驻扎听候调遣,神略军亲自引之入金陵城,道旁百姓见之皆心悦诚服恭敬退避。 扶清殿自是最早接到二使入宫城的消息的,彼时宋疏妍安坐内殿垂目看着许宗尧从地方州县递上来的土地清查奏表,头也不抬地吩咐左右:“让他们在凤阳殿候着,就说孤稍后便到。” “帝王道,心术也……” 过去仁宗在病中常常这般教诲她。 “有时要对臣子遮掩自己的情绪,而有时又要教他们知道你的不满——疏妍,你要自己拿捏其中的分寸。” 她明白他的意思,实而示之虚、虚而示之实,为君者总不能不令臣下生畏,如今不仅施鸿杜泽勋想给她一个下马威、她亦同样想打他们一顿杀威棒,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许多机会便潜藏在这些不显山不露水的争斗交锋里。 只是那时她毕竟年轻、并不全然理解卫钦的意思,便在他病榻之侧恭敬地欠身问道:“陛下也曾用过心术么?对何人遮掩……又对何人显露?” 他那时沉默了,倚靠在龙床深处的影子显得孱弱不堪,微微阖目的模样又显得高深莫测,她于是自知说了一句蠢话,后来也就不再问了。 如今她用他教的法子规训臣子,直将两个节度使晾在凤阳殿干等了大半日,直到入夜时分方才打发朝华去给二人传话,说太后政务繁忙今日无暇接见,请之先至馆驿落脚、明日再行进宫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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