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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芙

时间:2023-11-03 20:10:02  状态:完结  作者:鹿燃

  “还有呢。”

  崔枕安侧过身,光线只照打在他的脊背上,仇杨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竟瞧他宽长的眼尾有些泛红。

  这场面突然让仇杨感到一丝压力,有种莫名的不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姜芙当年被送来冲喜前,沈家的确有意让她暗中观察您的动向,但是她没有,自嫁出来之后,便再没同沈家有过往来。”

  覆了一层霜似的目珠稍稍抬望,直视前方却无焦点,看似宁静如常,他连肩膀都开始跟着颤,“消息可靠吗?”

  “沈家门户颇严,很难打听到什么消息,属下在京城的一名暗线的远亲在沈府当差,也是两个人在一块儿喝酒时沈府的差人无意说漏了嘴。他说姜芙死后,沈齐的夫人曾在府中破口大骂姜芙愚蠢,不知同他们透露殿下您的言行,反而同您一条心......”

  言外之意,姜芙从来不是细作。

  即便沈府有心,她却从未走偏过一步。

  听完这些,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他缓缓挺直身子坐起,下巴微微上仰,眼前有水色打转。先前泛红的眼尾也并非是仇杨的错觉,因现在的颜色比之前还要更深重些。

  “都出去吧,我知道了。”他眼下平静异常,一如在听与他无关的消息,只过耳却不过心。

  平静的让方柳和仇杨头皮发麻。

  这两个人再次面面相觑,却不敢多作逗留,悄然离殿。

  此时背后的明光将崔枕安的轮廓照在地面上,有浮尘在眼前跳跃,他平心定气的侧过身,将那只梨花木匣子拿在手上,这回,他对先前姜芙的猜疑真是半点也无了。

  他曾笃定姜芙就是朝廷的人,这一点他并无过错,即便听到她的死讯,他仍能用细作一事来劝说自己,让自己无视对姜芙的愧疚。可他唯一没料到的是,姜芙从始至终竟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他从未看到亦从未感知的她的真心以及她莫名而起的情意。

  始终都是姜芙自己的兵荒马乱。

  到底再忍不住将那匣子打开,姜芙的笔迹正展于崔枕安眼前,他独坐殿中双手捧着那匣子,无措又无助。

  “你姑母说的没错,你当真是个很蠢很蠢的人,你明明有那么多的时间,你为何从未跟我提过一个字?”悲恸之感徊肠伤气,尽身血脉都在体内飞速流动,涌往心脏,乱葬岗的场景他想也不敢想,现在连骗自己也不能了,“你为什么当初一个字也不同我说?”

  “你若一早告诉我......”眼前雾色深重,重到他看不清眼前东西,他抬眼尽力不让眼底的水气破出,原本淡蓝的眼白尽是红丝。

  后面的话他终是再没出口,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那个姜芙都不会再听到了。他知道姜芙被迁怒下狱时便已尝过了锥心之痛,而今再加一样,更让他意识到事关姜芙,他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迁怒她的是前朝旧帝,弃她不顾的是沈家人,而真正杀死姜芙的,其实是他崔枕安自己!

  内心一旦将这些全部串起,他便如被一条绳锁扼住咽喉,那绳锁因他的悔意越收越紧,他好像浸溺在深海中不断下沉,连呼吸都不能了。

  硬撑了几日的信念,终在这一时海啸山崩。

  即便再大的风浪也终有挺过时,但最可怕的永远都不是一时的汹涌,而是绵长却又不间断的后知后觉。

  漫在他身旁各处,随处可见,触之即痛,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明明曾有机会抓住她,他明明可以带着她一起回北境,终是因他的过分猜忌生生将姜芙推到深渊底。

  崔枕安那颗斑驳的心脏终在平静了几日之后如同又被人徒手翻拧,那股钝痛深重而炽远,比之前每一次都严重。

  他颤动的指尖儿想要去拿匣中的干叶,可那些东西似近又远,怎么抓都抓不到似的。

  抓不到便不抓了,崔枕安单手捧匣,因愤怒而暴起的额前青筋似一道山脉,冷汗蜿蜒顺下,划过他布满红丝的眼,挂在眼睫之上,竟一时难以分辨是泪是汗。

  他另一只手掌划过小几之上的棋盘,随手紧攥住几颗棋盘上的黑子,一如攥住沈齐的脑子。

  他恨沈齐,却也更恨自己。

  情绪越是波动,他的心口便越疼,最后用力到极至,眼前又是满布的黑影袭来,胡乱一挥手,整盘棋被他长袖挥落在地,发出凌乱重响。

  一直候在殿外的仇杨听到声响立觉不对,推开殿门进去,一只脚才踏入内殿,便见崔枕安半面身子搭在小几上,摇摇欲坠。

  ......

  自打记事起,崔枕安的母亲便教导他,他生在王侯家,注定是天之骄子。所图所做皆应以权利为上,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用什么手段。

  卑鄙也好,下作也罢,胜者说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

  迈出去的步子永远不要回头,也不允后悔。

  可他现在就在后悔。

  明明她的结局可以不是这样,明明当初他只要一转身便能发现的,他为何连扭头都不肯呢?

  崔枕安想往前走,将过去的一切都甩在身后,可他发现,无论他如何奔逃,那个叫姜芙的女子一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再次恢复知觉睁开眼,天如墨洗。

  “殿下醒了?”

  渊黑色的目珠在单薄的眼皮下微晃,正对上钟元的一双眼,稍稍扯动眉心便觉脸上有胀痛之感,余光还能看到立在脸上的针影。

  先前姜芙的事一件加一件急冲过来,给他打击不小,他一时怒气上涌疼的晕厥过去,失去意识时钟元给他施了针用了药,这会儿他的情绪已然能稍稍平复,只是胸口始终有一口浊气吐不出来。

  “看来是我旧疾又犯了。”因昏厥过久,乍一开口,崔枕安声线沙哑。

  “为稳病情,殿下是不能劳累或是动怒的。”一边说着,钟元一边取针朝他手臂上穴位扎下。

  崔枕安复而闭眼,他宁可这些都是梦一场,至少,他心里不会这般难受。

  “钟元,你可有情投意合的女子?”初醒来,意识有些涣散,满腹的话无人言说,脱口而问。

  捏针的手失了分寸,险些扎偏,钟元斜眼看向崔枕安,眼浮凶光转瞬即逝,轻咬后槽牙徐徐道:“太子殿下您是在拿小人取笑吧,像我们这样的宫人,怎会有情投意合的女子。”

  他当真是有些糊涂了,回北境两年,那里的郎中皆是正常男子,倒让他一时忘了宫中医官皆是宦官。

  未讲话,亦未睁眼,只是歉然一笑。

  钟元收回白眼,又取了一根针扎入他小臂上的穴位。

  这一针下去照比先前痛感明显,崔枕安松开眼角朝手臂上探去,见今日的针并非他先前所用,不免好奇,“怎么换了金针?”

  “太子金尊玉贵,自是应用金针的,加上太子心疾特殊,病发的急,金针质地较软,更能使伤患平稳。”

  “金针质软,听说入针时需用阴力,一般人怕是没这个本事。”钟元的医术他现在是信得过的,且听他如何说便如何是,自己也没心思在这种小事上劳心。

  钟元眼皮一怔,手上动作却未停,且作闲聊,“太子殿下也懂得医术吗?”

  医术他自然不懂,可是他记得从前姜芙闲来无事便翻医书,这还是当初无意当中听她提过一嘴,竟没想到能记到今日。

  姜芙,又是姜芙。

  这两年他在北境,全无她的消息,可这个人却一直都未曾忘却过,只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

  现如今姜芙尸骨无存,坟冢都无法替她立一个。

  崔枕安就这样直愣愣的望着帐顶未再讲话,眼眶灼热。

  “殿下这两日手掌似有些红肿,可是受了外伤?”初次给崔枕安施针时便已瞧见他掌心不大对,只是当时尚未肿得这般显眼,此回再瞧比先前更严重了些,他把过脉象,不似内症。

  “这你不必管,我心中有数。”

  那日在湘云山的坟前,崔枕安曾紧紧将那块写着姜芙名字的烂木板拿握在掌中,木中倒刺不知扎入掌心多少,他一直未顾,时而活动起也会觉着手疼,可转念一想,那好歹是与姜芙有关的东西,若入得他身,也算与她有了些牵连,这样也未尝不好。

  到底还是他错怪了姜芙,而今即便想要弥补都无去处,若当真溃烂在皮肉里,便当是那傻傻的姜芙给他的一点惩罚吧。

  他沉叹一气,微别过眼,那只匣子正躺在他的枕畔,一想到那匣子装的是姜芙曾经对他的全部思念,眼眶打转的热泪终是没兜住,滑出眼角。

  稍拢了情绪,他以掌心快速拭去眼角潮湿后撑着胳膊坐起身来,“你们都出去,把方柳叫来。”

  榻前长侍得令,悄然退出殿中,钟元起身亦随之。

  方柳入殿后,未等他开口说话,崔枕安便先言道:“沈齐如今在朝中是何官职?”

  “回殿下,沈齐仍是西京漕运使。”

  提到沈齐,先前崔枕安眼中的那些伤色全然不见,转而遍布煞气,“派人先去查他,无论事值大小,皆要一字不漏报到我这里来。”

  先前入京时,崔枕安给了方柳一份百官名册,让他带着人暗查各官行径,沈齐也位例其中,但那时他并非最紧要的。

  今日特意吩咐要将沈齐提前,只能证明一件事,崔枕安想要除掉沈齐,以任何名义。

  方柳本有意劝阻,但念他伤病在身,不忍多语,且凭他如何吩咐便如何做。

  再出来时,钟元正守在殿外,方柳摆摆手示意他入殿。

  钟元前脚入殿,尚未行至拐角处,便听方柳朝一旁仇杨沉声抱怨道:“你为何要将姜芙尸身的去向告诉太子?”

  姜芙其名似一块巨石止了钟元前行的步子,他身形顿住,不声不响的挪到镂格窗后细听。

  仇杨四下环顾,见无旁人才道:“太子下令彻查,有了结果自是要告知殿下。”

  “你也糊涂,你当我真什么都查不出来吗,人都已经死了,再说那些不是让殿下伤心劳神吗,你看这又病了不是。”

  “即便要说,也不该这个节骨眼上说,好歹等他身子养好,亏我在殿前一直同你使眼色,愣是没拦住。”

  仇杨这才恍然明白方柳的用心,更自愧大意,“是我短虑了,倒没想这个时候太子殿下病了。”

  “你当太子殿下是为什么病?这么多年了旧疾都不曾发过,怎的偏偏在得知姜芙没了的消息之后才病了?”方柳无奈摇摇头,“往后说话小心些,这女子若能不提便别再提了吧。”

  “嗯,我记下了。”

  二人对话虽极力压低了声线,可镂窗后的钟元仍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不落。

  也更是读懂了方柳的言外之意。

  他目光瞄向内殿方向,掌中暗握紧拳。

  ......

  今日施针一毕,钟元提了药箱回到自己住所,此地在太子府西北角,偏僻少有人来。他一回房便关紧房门,将白日给崔枕安用过的金针依次取出,尽数丢入海碗中以冷水没过。最后从衣襟的夹层中掏出一粒葡萄籽大的药丸丢入水中,一套行云流水,毫不拖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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