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内殿,正见姜芙一手高抬抓头顶发髻,另一只手正往发髻中插簪子,目珠微移,再瞧那坐在藤椅上的太子殿下,月白色微透的寝衣前襟松散略显凌乱...... 方柳再一次想到了歪处,暗骂自己进来的着实不是时候,明知姜芙在此就该稍缓一些。 转念一想,自家太子倒也快,应当也影响不到什么...... 姜芙不愿意多留,在方柳入门后贴了个边便离开了长殿,崔枕安的目光始终随在她身上,直到人影消失。 “怎么了。”他敛回目光后才问方柳。 方柳窥着崔枕安的神色,倒也瞧不出喜怒,且小心翼翼道:“先前派到京郊宅院里的人已经回来了,在那宅院里搜了些东西出来。” 边说着,边将手里的布包打开,里面躺着几本医术的手抄本,最上面一册方柳特意取出奉到崔枕安面前,“属下命御药房的医官使细细辨认了一些,其他到没旁的,不过是手抄方子一类,只有这本有些特别,是针法,且与寻常医书中所记针法不同,后面还记着一些古怪方子,多记录毒花毒草,读起来倒是诡异。” “还有这个,这是属下在御药房寻到的钟元开方子的记录,通过这上面的字迹来看,这些手抄本应是出自他手。” 东西拿在崔枕安手中细细翻看,果真手抄本上面的字迹与药方上的笔迹一样,笔峰似清溪顺流,却清楚整洁。 “这样的人天下何处不能谋生,何故非要入宫为宦?”一页页翻过去,崔枕安心头疑惑又起,他能做出一颗致人假死的黑丸将姜芙救出牢狱,这般能耐世间又有几人,只怕整个御药房都寻不到可以与之比肩之人。 显然,他这一身本事也不可能是在入宫后学的。 “方柳,”崔枕安眉头紧紧皱起,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手抄本上,“他这手法,倒是让我隐隐约约记起个人。” “难道太子说的是北境大官医许定年?”方柳年长崔枕安五岁,从前在北境也曾听闻过许定年的大名。 这答案正中崔枕安心口上,他将医册合上捏在手里,随而站起身来,“许家当初可留了后人?” “当初许家犯上,几乎满门抄斩,不满十四的男丁被充军流放,许定年之子也在其中。” 越往下说方柳的眼珠子睁得越大,钟元的真实身份呼之欲出。 “怪不得。”恍然沉叹一声,崔枕安踱步到窗前,垂眸望着手里的医册,若钟元与许定年之子当真是一个人,那么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 虽几近夏末时节,可京城不比北境,仍热得发闷。暗牢中虽凉却湿,汗水与潮意凝在一处,时而杀得伤口疼。 自那日被人拖进来,除了每日饭食便再没人理他,也再没用刑,这两天钟元得缓,精神照比先前好了许多。 只是牢中暗黑,若无人开窗便不晓白天黑夜,他已然分不清最后一次见姜芙是两天前还是一天前,仿若过了很久很久。 坐在墙边打盹,忽而听见有声响自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钟元将眼睁开一条缝隙,自知时辰到了。 崔枕安终是要命人解决掉他。 正过身盘膝正坐暗牢正中,从容相迎。 一抹灯火光亮逐渐显在牢门之前,昏花朦胧,却足矣在狭窄的暗牢之中照亮大半个人身。 “钟元,太子殿下来了。”自门外朝里瞧,瞧不太清钟元的表情,方柳将灯朝里提了提,才隐隐得见钟元脸色。 钟元不言不语,只缓缓提目,正对上牢外立着的那人的一双眼,二人眸线相撞,一高一低,钟元丝毫不惧。 “太子殿下竟还亲自来送我。”这两日稍缓,钟元不再像之前那样连说话都只能用气音。 “我是应该叫你钟元呢,还是应该叫你许岚沣?”崔枕安长身而立,霜白的面色被灯火添上一层柔和,高挺的鼻梁阴影投在脸上,将整张脸分出明暗。 “看来你都知道了。”钟元轻笑,这便是默认了。 “当年许定年下毒谋害我,被人揭发,坐实谋害北境王世子之罪,父皇一怒将许家治罪,十四岁以上皆斩首,十四岁下充军发配,许定年之子许岚沣正因岁龄不足而留下一命。” 当年事发崔枕安也才八岁,只记得自己得了一场重病几乎丢了半条命,许氏满门获罪,而崔枕安也因此事落下病根,治到今日也未敢称愈。 北境当初自成一域,有自己的管辖,不同当朝,北境的官医是正常男子而非内宫的宦官。 “谋害?”钟元轻笑一声,说得讽刺,“下毒?” “我许家世代行医,最擅以毒医病,当时的北境王听信小人的一面之词就几乎灭我许家满门,让我如何不恨?” 少时流放,过的猪狗不如,后他逃了,自知无法近得北境王的身,更无法让他死于自己的刀剑之下,可他一日都没放弃过报仇。 直到后来崔枕安上京为质,他才知道机会来了,他知,只要能入宫便有机会接近崔枕安, 于是趁着夜色逃出流放境地,九死一生化名钟元上京,只要将他杀了,北境王定生不如死,北境也会因此覆灭。 在许氏一案当中,那高高在上的王室中人,没有一人无辜! “为了杀我,你宁愿入宫为宦。”顺着许氏的线索查下去,崔枕安也几乎将许岚沣的后来人生摸了个透。 这个宦字,是许岚沣此生在心中不灭之痛,所以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姓氏,连回想都觉得愧对枉死的父母双亲,然,他的人生活生生被人斩断丢入深渊,他无权无势单枪匹马若想复仇难如登天,除了这条路,除了这条唯一有可能接近崔枕安的路他别无选择。 还是他想的简单了,宫门似海,最低等的药工哪里能见得贵人,即便崔枕安是质子。 “当年我许氏申告无门,数十条人命冤死刀下,为了杀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即便现在,每每记起当年许氏惨状,钟元仍痛得撕心烈肺,这么多年他独揣着这个秘密无人可说,前路茫茫不见希望,却也依旧独守坚持,未曾有一刻放弃过。 “多年前你曾在宫中湖心亭有过一次机会,那次虽你失手,却也给了我重创。你入了太子府邸之后,明明有大把的机会杀我,为何你不立即动手呢?” 那时他心痛旧疾犯起,只以为是从御药房抓来的医官使,若是当时他动手,自己哪能活到今日。 钟元受了重刑仍旧一字不吐,只凭这点便知他一开始就抱了必死的决心,这样的人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岂不是太不合理了? “你是为了姜芙?”除此猜测,崔枕安再替钟元想不到任何借口。 这个名字正中眉心,钟元眼皮微滞,显然是被对面人说中了。 是啊,他本想着只要这辈子哪怕得到一次机会也会将崔枕安碎尸万段,亦未想过活,他唯一的信念便是同崔枕安同归于尽,让北境王痛不欲生,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崔氏霸业被旁人瓜分殆尽,让当年王室帮腔齐害许氏的众人也活不成。 然,钟元从未料到他的生命里会出现一个姜芙,将姜芙平安救出之后,想杀崔枕安的心依旧,甚至还因他弃姜芙而去多了一层恨意。 可当真得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之后,他不想同崔枕安同归于尽了,反而想让他死得无声无息,想要顺利脱身,同姜芙一起走得远远的。 可到底因得他一时贪念落得今日下场,既辜负了许氏,又辜负了自己,还将姜芙重新推入火坑。 三重加在一起,钟元早就不想活了。 “自古胜者为王败者寇,我输的彻底,随你发落,可有一样......”钟元不顾身上的伤口挺直身子,“你一定得善待姜芙。” 身残命贱,钟元自觉死不足惜。崔枕安当年义无反顾将人丢弃,足可见他对姜芙薄情,为保姜芙日后安宁,他希望能稍稍唤起崔枕安对她的怜惜之情,于是他将姜芙少年事全盘脱出,全无保留。 “姜芙爱了你很多年,也苦了很多年。她自小寄人篱下,空有个沈府表姑娘的名头,实则不受重视,两位姐姐肆意欺侮,连下人都不将她放在眼里,好吃好穿皆被克扣,姑父姑母视而不见......” “她活的小心且压抑,前途无光,直到遇见你......” “那年宫宴,她被两个姐姐诓到湖中小舟上,是你救了她,带她回岸,自至姜芙眼中便再也瞧不见旁人了......” “......” 一桩桩一件件,钟元说的,皆是崔枕安全不知晓的过去,是早年间便在他背后悄然生根发芽的爱意,是他无论派出谁去查都查不到的心意。 这些与他后来所见记在叶片上的那些细碎重叠在一起,首尾相连,终形成一个圆满的环,解了崔枕安全部的迷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怪不得她曾问过,几年前的宫宴上,自己是否遇见过什么特别的事....... 怪不得她总是心心念念要到夏日与他泛舟游湖。 遇见崔枕安那天,对她来说在人生当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彼时她全然不知姜芙的情深如何滋生,他以为他与姜芙不过是不得不凑在一起的夫妻,哪知自己所见的那一段情意,只是姜芙对他深情的万分之一。 这份隐忍的爱一直被她藏在暗处,他在叶上窥见局部却不见来源,自然不能百分之百体味得到。 姜芙也从来没有说起过。 “那些她从来不好意思同你讲,她怕你看不起她,毕竟在沈府过的艰难,比不过你这高高在上的北境世子。” 就连最后一枚结,钟元也替他解开。 这些心事姜芙都曾一一告诉钟元,却羞于同崔枕安讲一个字,爱与不爱的区别,甚大。 灯光跳跃间,无人留意崔枕安的眼眶微红,有温意在眼中打转,明晃晃的真相毫无遮拦的摆在他的眼前,他欢喜无双,动容非常。 心中柔软似有鲜花开出一层又一层,伴着阵阵的怜痛,既感动又暖心。 原来姜芙在那么早就开始爱他,比叶子上所记还要早,他却全然不知! 那么当初......当初自己离开京时,走的那般决然,那么爱他的姜芙该是何种绝望? 这回真是连想也不敢想了。 再一次重击袭来,他为自己的凉薄与无情感到万分羞耻与愧疚,他怎么能那么对姜芙?如何能的? 胸口一阵强烈的刺痛袭来,新忧勾起旧疾,这说来便来的痛使他全身麻痹,身子打晃几乎站不住,猛然朝后退了几步直到贴到冰湿的墙壁之后才堪堪站稳。 “殿下!”方柳一惊,提着灯的手一阵慌乱,灯影胡乱摇光,闪在眼前。 虽痛却更欢喜。 姜芙那么爱她,姜芙还活着......他还有机会...... 见此,钟元一颗心终沉静下来,他仿似知道,他不会亏待姜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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