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转头,只听音色崔枕安便能辨认出身后是何人——正是自小就跟在他身边的暗卫之一,方柳。 自他入京后,方柳就带着人一直潜在京城随伴左右,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贴眼相见。 目光自姜芙脸上敛回,崔枕安终侧过身去看了方柳以及他身后的众人。 此行八人,人人皆是黑衣盖面,只待今夜护着他离开京城。 “都安排妥当了?”崔枕安负手而立,终等到今日,可尚未完全脱身,他丝毫不敢懈怠。 方柳道:“是,门口的侍卫已经被处理掉了,现在换成了咱们的人,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到,府中的水井下午时被我们下了药,这会儿府里的人都正迷糊着,不必顾忌。” 想要脱身,必经此路,从前朝中派人安守崔枕安倒是紧,只是后来他身受重伤,走动难行,那些人也就心生懈怠。 这也是为何他明明早就痊愈还仍要装成这副病歪歪的模样出来。 只为今日一场。 被人发现是迟早的事,所以崔枕安明白他现在耽误不得,他广袖一甩,抬手示意方柳起身,而后道:“出发。” 崔枕安自方柳身边行过的时候,方柳一抬眼正好看到躺在榻上的姜芙,还不忘问道:“世子,这个女人如何处置?” 崔枕安脚步顿住,缓缓回过头来,借着房内昏黄的烛光最后看了姜芙一眼,只道:“随她去吧。” 几许黑衣人护着崔枕安在雨夜极快行走,所行之处皆被雨水涮去痕迹,行过之处全无踪迹。 众人自小门行出,带着崔枕安一路出了世子府的角门,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城中偶有官兵巡逻,都被他们提前放出去的探子所报,再小心避开,加上今日雨势不小,巡逻之人也会稍有懈怠。 马车行至京内一处渡口之时,雨势才开始见小,终在夜色烟雨蒙蒙之际看清了前方渡口所停的几艘商船。 方柳将崔枕安扶下马车,指着渡口不远处的其中一艘商船解释道:“城门早锁,现在趁夜我们出不去,只能等天亮时再出发。” “待天亮时,咱们就乘着这艘商船出城,先走水路再走陆路,这样速度能更快些。世子放心,中途一应都已安排好了。” 崔枕安点头,大步朝前行去,不愿拖沓半步,无论是出逃路线还是后续安排,是他一早便计划好的,三番五次经由姜芙的手传了消息出去,也算圆满。 其中京中商船的渡口是只要四更天便可放行的,远要比城门大开时间早的多。 几人落汤鸡似的入了船中,终可缓口气,崔枕安将湿衣衫换下之后不久来到了窗前,此刻天水一色,偶有船上灯火照在河水上,稀疏沧冷。 被困了这么多年,明明马上就要离开了,可崔枕安也不知为何,心里沉的似被压了一块巨石,隐隐觉着缺了些什么。 这种滋味似一团黑重的乌云,压的他透不过气,只愣望着窗外水波出神。 方柳此刻入了舱门,奉上一碗姜茶,“世子您喝碗姜茶吧。” 将擦发的软巾暂搁一旁,崔枕安接过瓷碗却没急着喝。 “世子,您为何要留那女子性命?”方柳不解,终抓了机一问究竟。 此时此刻提起姜芙,倒真显得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么些年他一直装成点心铺子里的小伙计,亦知姜芙是什么来头,在他心里,姜芙和朝廷所有人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命也不值得一留,得杀了才算干净痛快。 细细的姜丝被沸水熬煮过后散发了十足的姜气,那味道崔枕安觉着难闻的很,眉头一锁,终是忍不了这浓郁的姜味儿,将碗放置一旁,十分不走心的丢了句:“杀了她也没什么用处。” 他对姜芙是动了杀心的,且不止一次。 可为何没下得去手,他给自己的解释是,全当她这么久的照拂之情。 两清了。 “世子,路公子的密信到了。”方柳明明还想问什么,只听舱外有人来报,方柳这才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看向舱门口。 崔枕安抬手示意舱外的人进来。 经了方柳的手,将呈上的一封密信接过,双手奉到崔枕安的面前。 密信上封了一层蜡,崔枕安将其小心扯开,里面是几行清秀的字迹。 此信是北境路行舟写给他的,路行舟既是他少时最好的兄弟,又是他的远亲,这么多年若不是他从中周旋,崔枕安所作的一切也不可能这么顺利。信中讲说接下来的一应都已经安排妥当,让他宽心。 一应尘埃落定际,崔枕安不发一言将书信收好,随而坐于窗前目空远望。 方柳瞧看出崔枕安有心事,不敢多言,只悄然退了出门去。 桌上的姜汤由热到凉,到底崔枕安也没喝一口。 后半夜时雨便停了,星月重现,与灯火一齐照得河水波光闪动。 风阵阵吹来,袭在岸边才长出的荷叶之上,发出阵阵声响,崔枕安不禁失神。 他垂眸瞧看自己的右手手掌,忽而记起方才敲在姜芙身上那一掌,力道不轻,他甚至也不愿回忆姜芙在失去意识前是以何种眼神瞧看他。 夏日里昼长夜短,四更一过,天空便隐隐透出鱼肚白,崔枕安未合眼,只待天边一亮白,便听见方柳入门来禀报,“世子,可以出发了。” 崔枕安似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他目光稍移,微侧过脸朝方柳所在方向点头示意。 自外看,他们所乘的船只与河岸上所泊其他商船并无差别,微闭上眼,早就部署好的路线已在崔枕安脑海里显现出来。 只肖在下个渡口转走陆路,出了山鸣关,条条大路可通北境,到那时,就算朝廷有三头六臂也难拦截得住他。 正当载着崔枕安的商船渐渐驶离京都港口之际,姜芙才自梦中醒过来。 侧着身躺了许久,半身酸麻,她闭着眼下意识的翻动身子,却在背后伤口碰在榻上软枕之后疼的她倒吸了口凉气。猛地睁开眼,这会儿窗外的鱼白色透进屋中,加之房内未燃尽的红烛,两厢混在一处倒也显得通亮。 为了避免未合的伤口再次绷开,姜芙小心撑着胳膊自榻上坐起身来,房内除了烛光空空如也,目珠四顾,根本没有崔枕安的人影。 晕中乍醒,她脑子有些不够用,还有些恍惚,直到混混沌沌的记起夜里的事,一双圆大的杏目即时震住。 肩上的余痛还在,清晰且深刻,姜芙忍不住伸手去探,一想到之前崔枕安是如何用手敲在她身上的,她心尖儿一颤。 随即下地去往内室,绕过屏风便一眼得见屏风后的药桶,此刻人早就不知所踪,唯有早就凉透了的药汁子映出她孤零零的倒影。 姜芙少时沉默寡言,但不代表她真的蠢,若是到了现在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她才是真的愚不可及。 她脑子有些微微发胀,双腿也有些不听使唤的朝后退去,许是昨夜未换药的缘故,这会儿背上伤口隐隐作痛起来,痛的异常,似伤口绷开了一般。 又朝后退了两步,直到脚跟遇上墙面,终是退无可退,干脆强撑着倚在墙上,才不至于一下子摔倒。 院中的鸟鸣声阵阵,穿透前庭,姜芙只觉得异常吵闹,她的目光自那药桶中敛回,都这个时候了,她宁愿再骗自己一回,自言自语道:“他......他应该在院子里.......应该在院子里......” 自墙上挺身,便要跑出去寻,谁知没走两步,房门便被人自外一脚踢开,带刀侍卫几人一下子涌入房中,其中一人面容生怒,指了姜芙高声道:“将她带走!”
第7章 所谓亲人 天将明时,来换班的侍卫发现不对之后,匆忙集结上报,此刻府中被迷倒的小厮护院等人也陆续醒来。可为时已晚,崔枕安早就乘了商船出港。 此事一上报,朝中哗然,圣上大怒,所有人都知道崔枕安此次归行意味着什么。 若拦截不到,无异于放虎归山。 水陆通畅,天光大亮时商船已经驶出半城。 商船需要在下一个渡口暂停接受巡查,崔枕安不得不转走陆路,在驿站换了快马,一行人乔装成胡商商队疾奔而去。 此时的京中,将北境世子出逃之事紧紧压住,以免心怀叵测之人借此机会浑水摸鱼,且派了几路官兵沿路追去,唯剩下姜芙不进不退,无论怎样,姜芙都是北境世子的发妻,圣上迁怒于她,命人将她押入牢中。 可即便这样也是无用,所有人都道,崔枕安杀了看守的侍卫,又抛弃了姜芙,而今扬长而去,再寻他,就似大海捞针。 其实直到被关入了牢中,姜芙也未真正觉得崔枕安当真将她抛弃。她甚至还会天真的想,许是他病了呢?许是他被人陷害了呢...... 然,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姜芙的脑子也越发明晰,崔枕安是真的走了,他真的不顾一切的离开了京城,甚至没有想过将她一同带走。 女牢之中空荡幽暗,几乎不见天日,牢中潮湿无比,气味儿难闻,时时散着一股子腥臭之气,偶尔能听到隔壁刑房中传来阵阵痛苦的叫喊,起先两日,姜芙在这里吓的甚至不敢闭眼,待三日之后,她好似就变得麻木了,不过仍旧整日的只面对着牢房之中一处高窄的小窗而坐。 送过来的牢饭不过小半日的工夫便馊了,姜芙一口未碰,不断有苍蝇飞过,扒着破缺的碗沿飞舞。 透过高窄的小窗可窥见一片蓝天,偶有浮云飘过,那便是她可看见的全部。 大牢门被人自外打开了一条缝隙,锁链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在铁门上,随着外面的光线一同入门的,是一个四十上下,体态丰腴的妇人。 女牢头走在最前,提着灯下阶给妇人领路,妇人显然也是头一回来这种肮脏的地方,她惊恐的望着这牢中的一切,紧紧提着自己的裙摆,生怕染了污秽。 牢中脏乱让人咋舌,妇人紧紧皱着眉,属实受不得这里的味道,最后干脆用帕子捂了口鼻。 待人一进来,牢门又被关上,连带着方才的光线也一同被隔在外面。 此地昏暗,只能提灯照亮,对女牢头而言在这里走动可谓是轻车熟路,她在前提着灯慢行,还不忘提醒身后的妇人小心脚下。 也不知绕了几个弯,终在一处牢门前停下,女牢头指了指姜芙的背影同那妇人道:“夫人,就是这儿了。” 那妇人借着火光朝前踏了一步,正瞧见一个纤瘦的背影席地而坐,长发凌乱披散在背后,几乎将细窄的肩都遮住。 旁边的破碗上围了一圈苍蝇,见此景妇人吓的朝后又退了半步,险些没呕出来。 “夫人,时间不多,您长话短说,我一会儿再过来。”女牢头将提灯别在一侧之后便退离了此地,只剩这妇人。 见四下再无外人,妇人朝前提步,探着脸低低唤了一声:“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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