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她如此说,也是为了她好,若她贸然提及自己是周太妃的人,很容易引来旁人的猜忌和嫉妒,树大招风,不如低调做人走得长久。 禾韵应了“是”,执扇走进雨幕中。 殊丽盯着禾韵的蜂腰,总感觉她和自己很像,外表温良,实则有些心机,不过,她们不同的地方在于,一个太信任主子,一个只信自己。 木桃走上前,“禾韵为何挑个雨天回去见周太妃啊?” 殊丽关上窗,“一到雨天,周太妃就会膝盖不适,得有人给她按摩。” 木桃“哦”一声,拍拍脑门,“献殷勤去了呗。” 自己养的“娃”,不忍苛责,可“娃”的嘴容易得罪人,日后没了自己的保护,怕是在宫中寸步难行,还是得给她一点教训。 掐住木桃的腮,殊丽佯装不悦,“知道什么叫看破不说破吗?” 木桃疼得龇牙咧嘴,面上还笑嘻嘻的,“姑姑轻点。” 殊丽没松手,反而掐得更狠,等把人掐得冒出眼泪花,才心疼道:“你啊,还要比我多熬四年,真怕你闯祸。” 木桃知道姑姑是为了她好,心中感动,宫阙深深,若是没有姑姑的照拂,她早就不是现在的她了。 “姑姑,等我役满出宫,就去给你的布庄当伙计。” 殊丽想开布庄的事,只有木桃和晚娘知道,两人总是嚷嚷要跟她混日子。 有人陪伴,殊丽自然乐意,“好啊,到时候我再给你说门亲事,让你带着嫁妆嫁过去,以免受婆家的轻视。” 木桃越听越感动,抱住殊丽的肩膀,“那姑姑呢,姑姑不想嫁人吗?” 殊丽想啊,想要与夫君举案齐眉,可前提是,她能全身而退。 近些日子,天子时常邀请元栩去往寝殿下棋,君臣亲密,同进同出,久而久之,朝中传出了两人的风月传言。 这可愁坏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她们之间虽不合,但在后宫一事上又不谋而合,只是,无论她们如何着急,天子稳坐帐幕,毫不在意。 又落下一枚黑子,陈述白看向元栩,将被包围的白子一颗颗捻起放回棋笥,“继续吗?” 元栩看着溃不成军的白子,淡笑道:“臣输了。” 起先,他还能跟天子打成平手,可随着天子对他的套路愈发熟悉,他取胜的次数少之又少。 夜幕拉开,星辰璀璨,映在一颗颗剔透的棋子上。陈述白单手支颐,瞧着殊丽手持果盘走进来。 随着夏日临近,她身上的衣料越来越轻薄,抬臂时,能透过垂袖瞧见对面烛台的虚影,而那隐藏在衣袖中的手臂纤柔如瓷,极富美感。 再次将目光黏在殊丽身上而不自知的天子,被脚边的御猫带回了意识。他按按额骨,淡淡道:“再来一局。” 元栩挽袖拾子,放入各自的棋笥,抬手比划一个“请”。 陈述白从棋笥里抓了一把棋子,让元栩猜单双。 元栩习惯猜“双”。 陈述白将手里的棋子撒在棋盘上,让殊丽来数。 殊丽不明所以,伸出食指,一颗颗认真地数着,嗓音绵糯糯的,甚是好听。 元栩眼底染笑,觉得这个小表妹不像元利康说的那样难以亲近。 身为元无名的义子,他没有着急跟天子“赎人”,一来,在未与殊丽相认前,他不知殊丽心中所想,是否愿意恢复自由身。二来,赎人就要加以照顾,定会惹来外人的非议和揣测,实在怕唐突了她。 因想得多,他停留在殊丽脸上的目光有些久,全然落在了天子的眼里。 这时,殊丽刚好数完棋子,歪头看向天子,“奴婢数完了,一共十七枚。” 那就是“单”了,对方猜错。陈述白将棋子放回棋笥,捻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右上角的小目上。 元栩收拾好心绪,落了白子。 两人交替行棋,速度极快,殊丽被晾在一旁,进退不得。 她也听说了宫中关于君臣二人的传闻,再看他们时,眼中燃起兴味,年纪相仿,容貌皆俊,一冷一温,看着倒也般配。 殊不知,她的那点小表情同样落在了行棋者的眼底。 陈述白懒得搭理她,元栩则是有点无奈。 随着夜里的梆子声响起,夜幕彻底拉下,依照天子的吩咐,殊丽送元栩走出殿外,“元侍郎慢行。” 元栩朝她一揖,“表妹忘了么,陛下让你送我至宫门。” 那声“表妹”短促而轻,没有让两侧的宫侍们听去,殊丽却听得清清楚楚。 看她怔愣,元栩心情不错,面上维持着客套疏离,率先迈开步子,长衫飘逸,清癯轩昂。 殊丽呆了呆,接过宫人手里的灯,提步跟了上去。 灯笼的火光暗而微弱,照不清前方的嵯峨山石,却照清了元栩绯红色的官袍。 男子头戴乌纱,手里同样提着一盏灯,清雅俊逸的身形,如同曲径通幽处的君子兰。 “元侍郎慢些。”殊丽不及那人腿长,跟在后面有些吃力,甚至小跑几步才勉强跟上,净白的小脸带了一点点恼意,这人怎么走这么快? 闻声,元栩驻足回眸,手里的宫灯映亮了他的面部轮廓。有些人生来温润,连灯火打在他身上,都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看着衣裙飞舞的女子,元栩眸光微动,这不失为一个相认的好机会。 “夜色渐深,表妹还是快些为好。” 这一次,“表妹”二字清晰可辨,想装傻都难。 殊丽走到他面前,认真道:“元侍郎认错人了,你我在此之前素不相识。” 四下除了巡逻的侍卫,再无其他人,元栩上前一步,坦坦荡荡,“你本姓姜,名以渔,扬州人氏,生母曾是京城一户的小姐,家境殷实,有三位兄长……” “元侍郎。”殊丽忽然打断他,冷了俏脸,“姜以渔已经不在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人叫殊丽,没有姓氏,与元家毫无干系,元侍郎不必为了一个宫婢去争取什么,也不必因为元利康的所为感到自责,陈年旧事,与你无关。” 元栩拢眉,目光落在她脸上。 还是带了怨气啊,不过,他也没有因为她的冷拒而打退堂鼓。小小年纪被亲人出卖,落入深不见底的宫阙,能独善其身已是不易,只是,戒备有些过深了。 元家欠不欠她,他不予置评,但他想要给予一个弥补,也算是替义父弥补她了。 打定主意,他温声道:“过些日子,我会在御前替你赎身。” 或许是被“赎身”二字刺激到,殊丽肃了表情,“我与大人毫无干系,为何要你赎身?” 此前,不是没有宫人提前离宫,可付出的代价太大,她承受不起。 猜出她的顾虑,元栩解释道:“你放心,我不图你的回报,只想还你自由。” 何德何能,让一个成年男子说出“不图回报”这样的话,殊丽不自信,也不想接受别人的恩惠,“抱歉,宫中没有赎身一说,大人还是去教坊司替人赎身吧。” 教坊司是官妓之所,她是误会他想要包养她?元栩捏下额骨,“你把人心想的太过险恶,并非所有人都是恶人。” 眼前的男子比自己想的更为固执,殊丽褪去假面的客道,彻底冷了脸,“大人是善是恶,与我无关,我已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你如何折腾是你的事,我不会配合。” 哪知,元栩不遑多让,撕开了那层脆弱的亲情,“你恨元利康,所以连带恨上了所有亲人?” 该说的都已说了,殊丽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朝他指了指宫门方向,“奴婢就送到这里了,元侍郎请。”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元栩叹口气,他其实还想说,自己没有入元家的族谱,只是凑巧姓元,严格来说,元无名是他的义父,而非养父,他与元家其他人没有什么牵绊,她实不该连他一同排斥。 罢了,有些心结一时半会儿解不开,慢慢来吧。 走出一段路,殊丽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恨三舅舅,却不恨二舅舅,更不会恨二舅舅的义子,她只是习惯了孤独,害怕有人给了她依靠,又转瞬抽身,弃她而去。信自己,总没有错。 抱歉,元栩。 她拍拍发热的脸蛋,不再纠结,独自一人走在宫道上,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一路暗送她回了燕寝。 等人走进月门,确认安全,元栩才转身离开,身姿挺拔,步履稳健,与夜色融为一体。
第19章 次日清早,殊丽被周太妃“请”去了景仁宫。 不比太后的威严,周太妃素来以和善示人,她先请殊丽吃了点心,又带她听了一出戏,才道出鸿门宴的目的:“禾韵被你调教的很好,至于燕寝那边的事宜,还需你再费费心。” 殊丽浅笑,看着周太妃掏出一只金镯套在了她的手上。 拿人手短,殊丽自是不想要的,陛下虽不给她涨月钱,但平日里的打赏不少,金银首饰在她眼里并不稀罕。 “太妃使不得,奴婢受之有愧。”她欲褪下,被周太妃握住腕子。 “给你你就收着。”周太妃欣赏着她纤细的腕骨,“美人在骨不在皮,可你是骨相皮相皆占,就连先帝那么挑剔的人,都说你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提起先帝,殊丽唯一的印象就是他被陈述白扶着笔,含怨写下传位诏书时的场景。 那晚,她奉命为储君量体裁衣,才得以见到。那夜陈述白擒着淡笑,握住自己父皇的手,教他一笔一划写下继承者的名字。 夜渐深,宫女们燃上灯笼,点亮幽暗宫阙。火光连成片,杲杲如白昼。 燕寝的游廊上,禾韵手提羊皮灯,跟在殊丽身后,听着她的叮嘱和吩咐。 也是这一路的交谈,禾韵才知,殊丽超越了司礼监掌印,成了御前最炙手可热的内廷之人。 “我说的规矩,你都记下了吗?” 殊丽的嗓音传来,禾韵点头应声,捏紧手里的银链子。 天子年轻俊美、果断杀伐、大权在握,隔着一层纱,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主子萌生出了些许好感。 来到窝角廊处,殊丽扬了扬下颔,“你把银链子戴上吧,何时能够控制声响,何时才能侍奉陛下。” 那条银链子上坠着两个铃铛,禾韵脱去鞋袜,将链子系在脚踝上,直起腰开始在廊道上行走。 四下无风,双足轻迈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这让殊丽极为惊诧。 “你事先练习过?” 禾韵折返回来,没有否认,“太妃事先让我练习过。” “你是个有心的。”殊丽示意她穿好鞋袜,随自己进殿,“不过君心难测,断不可随意揣度,当心事与愿违,丢了小命。” 这话虽不客气,却很实用,连臣子都要适时藏拙,更何况是她们,那些小心机实在不适合用在恶龙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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