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圣旨,刑部尚书心里更有底气,吹了吹浅棕色的茶汤,“太妃娘娘温厚仁慈,还是别让宫人们受皮肉之苦了,招了吧。” “哀家招什么?” “既然太妃娘娘非要装无辜,那下官就给您细数几条疑点。其一,您当年诞下一对龙凤胎,却向宗人府谎报只诞下一个男婴,是何用意?其二,那女婴是如何被送走的,又被送去了哪里?其三,兜转几年,男儿变女郎,又是何故?其四,认贼作父的是男儿还是女郎?” 刑部尚书饮口茶汤,耸肩笑了笑,“这么多疑点,还望娘娘配合,也好早点结案,别让下官难做。” 周太妃深知,刑部几个上司是出了名的狠辣绝情,办起大案丝毫不拖泥带水,若自己一直表现得迷茫无知,必然会遭受拷问,即便自己抚养过天子,也抵消不了这个过错,“好,哀家捋一捋,该从何说起。” 一听有戏,刑部尚书和颜道:“娘娘是聪明人。” 小半个时辰后,刑部尚书将规整好的供词呈交给陈述白,陈述白默了一会儿才摊开纸张,“用刑了?” “虚晃而已,恐吓那些宫人配合着叫几声,没有来真的。” 可当陈述白看完供词,脸色愈发阴沉,“就这些?” “太妃说她就知道这些。” 供词上说,周太妃当年在临盆前,曾找高人为腹中骨肉算过一卦,据卦象,她要诞下的孩子金贵无比,是日后的女帝。 在大雍,从无女子为帝的先例,腹中若真怀了女婴,必然被先帝忌惮,故而在诞下龙凤胎时,她咬牙将女婴送走,狠心与之断了来往。 七年后,男婴长成了少年郎,聪慧异禀,先帝又喜又忌,将之送至榆林镇的致仕太保那里寄养,而那致仕的太保正是榆林侯的长兄。 之后的事,周太妃说自己也不清楚,更不清楚男儿变女郎的事。 陈述白放下供词,捏了捏额骨,按着记忆,宣王确实是七岁被送走的,那一年,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心智还未成熟,并未与那个弟弟较量过。 如此说来,七岁的少年郎是带着恨意离开皇室的,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韬光养晦,与自己的双生妹妹合伙演了一出移花接木,再以皇子的身份勾结榆林侯,暗中让自己的力量发展壮大,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与朝廷抗衡。 说来,他与自己的经历很像,也是个要靠自己翻盘的可怜虫。那么,在手足相残前,是否要约他碰个杯? 陈述白哂笑连连,吓坏了身旁的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拿不准天子的决定,试问道:“是否要对太妃上刑?” “不必。” 陈述白将供词放在烛台上,看着它慢慢烧尽,眸底忽明忽暗。他不是对周太妃心软,而是看在那些年的维护和养育上。 太后失宠后,先帝将陈述白抱给还在盛宠时期的周太妃,那时周太妃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一直将陈述白养到五岁,才又送到了太皇太后那里。 那段养育之恩是真的,若她真被蒙在鼓里,陈述白也不会将怒气转移到她的身上。 “来人。” 侍卫们蜂拥而至,跪地道:“卑职在!” “押解宣王府陈呦鸣回京。” 按着周太妃所言,当年的男婴被先帝赐名为陈斯年,而被抱住的女婴,是周太妃自己取的名字,名曰陈呦鸣。 待审问完赵斯如,捉拿陈斯年后,再发落周太妃不迟,这是陈述白对周太妃最后的宽仁。 刑部尚书离开后,冯连宽走进来,“陛下,到就寝的时辰了,可要殊丽过来守夜?” “换个人吧。” 该让她歇歇,也该让她退一退对元佑的余温。陈述白后仰在屏宝座上,心不在焉地望着屋顶。 次日一早,殊丽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以为是绣女在提醒上值的时辰,木桃爬起来,气嘟嘟拉开房门,“敲这么大声想吓死我们呀!” 然而,门外站着的不是绣女,而是禾韵。 木桃抱臂挡在门口,“找姑姑有事?” 禾韵是偷跑出来的,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她扒弄开木桃,跑进屋里,噗通跪在殊丽面前,“求姑姑救奴婢一命!” 周太妃失势,禾韵本以为可以投靠太皇太后,熟料,太皇太后竟不愿插手此事! 如今,她能倚仗的人唯有殊丽。殊丽是天子近侍,是为数不多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的人,只要殊丽愿意帮她,就能护她不被牵连。 梳妆台前,殊丽正执笔描眉,闻言轻笑一声,“都是宫婢,我如何帮得了你?” 那语气透着三分漫不经心,五分鄙夷厌弃,还有两分看好戏的轻松感。 “姑姑莫不是忘了,奴婢帮你扳倒了庞家小姐。”禾韵跪着挪到殊丽身侧,睁着一双楚楚可怜的眸子,卑微地提醒着她。 殊丽描好眉,拿起抽屉里的胭纸,放在唇间抿了一下,精致的妆容、殷红的口脂,将她衬得极为冷艳,仿若一只没有感情的飞鸟,俯瞰跪地者的悲鸣。 “没有你,我也一样能弄垮她,别自作聪明,以为谁都是不记仇的,想想自己做过的事,再决定要不要舔脸来求我。” 殊丽站起身,层层轻纱堆叠在脚边,精致而华丽,她踢开绣墩,看也没看禾韵一眼,对木桃交代道:“将她送回景仁宫。” 木桃仰着下巴,像只傲娇的小孔雀,“是,姑姑!” 禾韵颓败地倒在地上,望着殊丽的背影磨牙道:“殊丽,你会为今日的绝情付出代价!” 被冷遇后就装不下去了啊,殊丽顿住步子,转眸冷声道:“好呀,我等着。” 说完,她迈出门槛,融入了皓曜秋阳中。 天气转凉,秋分降至,尚衣局又开始忙碌起来,殊丽一门心思投入刺绣中,没去管屋外事,尽量让自己放空思绪,不去在意元佑的音讯。 而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元佑像是人间蒸发,失去了消息,至少内廷的人没处去打听他的行踪。 又去执行机密任务了吗?是否安全? 针尖刺破手指,殊丽含在嘴里,忽然想起元佑那放浪的举动,颊边生起红韵。 木桃进来时,发现殊丽在绣龙袍,“姑姑,我把禾韵送回去了。” “有劳。” “你今日要去守夜吗?” “不知。”想起天子对她的势在必得,殊丽气息稍乱,没对元佑动心时,尚且能接受天子的亲昵,如今,她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去迎合,去接受。 若是拒绝了天子,会丢了小命吧。比起元佑,她是不是该更珍惜自己的性命? 是的,她要活着走出皇宫。 下定主意,她不再纠结,可一连几天也没有接到去守夜的指令,直到一日,听人说起燕寝那边添了新人,可她还能保持心静如水,是因为元佑吗? 榆林镇的一座私宅中,时不时传出一阵咳嗽声。 咳嗽的男子以白帕掩口,慢悠悠地熬制着汤汁,那汤汁红艳如血,带着一股苦涩味。他身体一直羸弱,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张胖子走进来,递上一封密报,“大公子,宣王府被封了,宣王被连夜押解京城。” 陈斯年又掩帕咳了咳,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天子是在以母妃和呦鸣的性命为要挟,折磨我的良知,逼我就范。” “那不是误伤无辜的人么。” “她们与我有关,就不算无辜的人。”陈斯年异常冷静,周身的破碎感让他看上去很是无奈,可他眼里没有分毫的担忧之色,很像一个疲倦过后的麻木之人。 张胖子问道:“要沿途拦截囚车吗?” “跟官兵交锋,你有几成把握不暴露行迹?若是暴露了行迹,就算把呦鸣救回来又有何用?” 与陈述白果决的性子不同,陈斯年给人一种很温和的亲近感,即便是否决下属的提议都会先解释利害关系,叫人心服口服。 “卑职明白了。”张胖子又问,“如今榆林镇附近不安全,咱们要换地儿藏身吗?” “换来换去的,我不喜欢捉迷藏。”他舀出一勺红艳的汤汁,泼在摊开的画卷上,执笔点缀起来,“不过一个地方呆久了,属实腻歪,咱们再去京城转转,正好带着阿斐去长长见识。” “!!!" 半月后,殊丽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扰醒,“木桃?” 穿着寝裙的木桃折回来,蹲在床边小声道:“我刚瞧见一路人马举着火把从院子外路过,是不是宣王被押解回来了?” “嗯……”殊丽困得不行,拉着她躺在身侧,“别多管闲事,快睡吧。” 秋夜有些凉,殊丽抱着木桃拍了拍,困倦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多管闲事。” 木桃拉上被子,只露出眼睛和额头,“知道啦,姑姑快睡。” 殊丽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也不想去管外面的事,可天不遂人愿,就在她昏昏欲睡时,屋外传来冯姬的声音—— “殊丽姑姑,陛下召见。” 殊丽一瞬清醒,披上外衫推开窗,“劳烦小公公稍等。” 来不及细想,她快速穿好衣裙,洗漱绾发,跟着冯姬去往燕寝。 来到燕寝时,内殿空无一人,她像寻常那样脱去鞋袜,抱起又来蹭她脚踝的御猫,坐在纯白的绒毯上等待天子回来。 三更时分,天子未归,看来如木桃所说,宣王被押解入宫了。 “喵~”御猫叫了一声,翻身露出肚皮,在殊丽怀里拱来拱去。 殊丽笑了笑,撸了撸它的毛,“想我了?” “喵~” 这时,冯姬递上一身崭新衣裙,“姑姑,这是陛下让你更换的。” 殊丽不解地接过新衣,发现是一套古香缎的红裙,以她的宫婢身份,是不可以穿红色的,哪怕是与红色沾边的玫红、霞红、枣红都不行。 天子是何意? 没敢忤逆圣意,殊丽起身净手,站在屏折后更换了那身裙装。 中腰设计的衬裙,很显线条,上衣是一件连枝纹的对襟宽袖衫,下摆缀了一层百褶薄纱,富有层次感。 来到铜镜前,看着珠翠罗绮的女子,殊丽恍惚一下,有些认不出自己。 红裙,将她衬得肌肤奶白,仪态万方。 而令她更想不到的是,珠帘外忽然走来一人,嵌入铜镜中,一步步朝她逼近。 许久不见,陌生感席卷而来,殊丽欲转身行礼,却被蓦地按在铜镜上。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殊丽心跳如雷,深知天子醉了酒,“陛下……” 陈述白一手按着她的背,迫使她侧脸贴在镜面上,另一只手掏出一支金步摇,斜插在她半绾的发髻上,目光在她身上睃巡,不错过任何一道靓丽景致。 殊丽生得漂亮,出水芙蓉,如今一身红裙金饰,更是美得倾国倾城。 “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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