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家闭门闲居,只接待少数至亲知交,一日何玿微来访。 阉党叛乱时,他和妻子邓氏率家奴女兵解救了困在六部衙门里的官员。事后朝廷论功行赏,擢升他为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邓氏也受封六品安人。 叙谈时何玿微提到准备为邓氏造一顶翟冠,已找到一名这方面的顶级工匠,向柳竹秋提议:“尊夫人若还未置办翟冠,何不与小弟同去那工匠的作坊选选样式,那匠人的手艺真是全国顶尖的,还为后妃打造过凤冠呢。” 翟冠是命妇最体面的行头,官员出于爱老婆或是好面子,都会尽力为夫人添置。 柳竹秋想文小青姐弟帮了她很多忙,她尚未有过像样的酬谢。她俩虽是假夫妻,文小青这伯爵夫人的头衔却是真的,再过两个月就该跟众命妇去宫里参加新年庆典,很有必要送顶翟冠给她。 便同何玿微约定,等他与那工匠说好时间就去选样。 她租的宅子房舍着实太旧,住进去没多久漏雨漏风墙皮脱落现象层出不穷。 忠勇伯府至少还须三四个月方可修缮竣工,柳竹秋不愿让家人受苦,便带着文小青母子、春梨、瑞福、陈尚志和几个得力的仆人搬到当初朱昀曦赏她的外宅过冬。 白桃张罗着安顿她们,得空对柳竹秋说:“你还记得那个歌妓婷婷吗?前日她来这儿找我打听你的住处,我看她那样好像又落魄了,问她又不肯说实话,我就没告诉她,估计她这几天还会来。” 婷婷本名汪茜,是张钦、翁子壮杀良冒功案的受害者。 去年柳竹秋帮她全家平反冤案,朝廷查抄了张钦在北京的家产,赔了一部分给汪家人。按说足够汪茜和母亲弟弟丰衣足食,怎会再次落魄呢? 柳竹秋记着这事,吩咐门房,下次汪茜再来就直接带她进来。 隔天汪茜真的来了,一年不见她已减去肥胖恢复窈窕佳人的身段,比初见时更消瘦,面容也明显衰老了五六岁,脸上浮现着饥饱不均的菜色,身穿破破烂烂的旧衣,与乞丐无异。 柳竹秋看出她受了大磨难,汪茜果如白桃所说顾左右而言他,避谈这一年里的经历,只说:“向日蒙爵爷搭救,奴家感恩戴德,愿以身相许,做府上的仆婢,为您执巾栉,奉箕帚。” 柳竹秋笑道:“姑娘是忠良之后,我岂敢辱没你?” 汪茜羞红着脸,强笑:“爵爷是当世豪杰,能侍奉您是奴家的福气,您若实在嫌弃,拿我做个最下等的丫鬟也行。” 她做歌姬为父鸣冤时尚有傲骨,与此刻奴颜婢膝的模样判若两人,柳竹秋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令她性情大变,严肃道:“姑娘有难处可如实告知,你父乃忠臣义士,你这样自轻自贱不觉得愧对他吗?” 汪茜呜呜哭起来,终于撑不住交代实情。 去年她和母弟拿到朝廷给的一千两赔偿银,回河南老家投奔舅舅。 汪母先是听其弟游说,拿出五百两银子与他做买卖,想事成后分红,谁知舅舅经营不善,终至血本无归。 之后舅舅又说要帮她说门好亲,男方是当地一书香大族的少爷,已考中举人,将来定会做官,汪茜嫁过去全家人都有靠了。 汪母怕上当,要求亲眼相看。 舅舅带她去参观了男方家的田产和房舍,确是大户人家。隔天又请那少爷来家吃饭,人才果真斯文端正。 汪母放了心,男方也很快上门提亲。 舅舅说:“我们虽是小户,与富贵人家攀亲,该讲究的还得讲究,否则外甥女嫁过去会被人小瞧。” 汪母认为在理,想到女儿嫁与贵婿,他们娘仨便出头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一咬牙将剩余的几百两盘缠都交给舅舅为汪茜置嫁妆。 怎知人心叵测,舅舅拿到钱竟带着妻儿连夜遁去,母子三人苦寻数日,方知舅舅早已是当地闻名的无赖混子,在外欠债若干,家里住的房子都是租来,原本拖欠房租快被房东扫地出门,忽然来了个有钱的姐姐,帮他还清欠债才得以继续居停。 汪母大惊,方知弟弟之前说做买卖纯是扯谎,诓了她的盘缠拿去还债了。 她又托人去那少爷家询问婚事,人家声明不知情。少爷露脸澄清,形容完全陌生,上次去家里吃饭的那一个定是她的骗子弟弟花钱雇来的托儿。 那真少爷还当着汪茜的面奚落汪母,说:“看你女儿走路的姿势就不是黄花女,做我家的婢妾都不够格,还妄想当正室夫人,真不知你们哪来的脸面。” 汪母人财两空,带着汪茜姐弟流浪乞讨,后来想唯一指得上的就是温霄寒了。听说他在边陲立功做了伯爵,若肯念着昔日的情缘收女儿为小星,亦可苦尽甘来。 汪茜羞愧哭诉:“母亲说我们上当的事太丢人,怕您知道了嫌弃,不让我说。如今我们住在一户拾荒者聚居的破院里,已欠了半月房租,眼看快被赶出来,这大冬天的流落街头不是饿死也是冻死。求爵爷再发发慈悲,收留我们。” 她们的遭遇乍听蠢得可气,但细想又怪不得她们。 世道本无女子自立的基础,不依附男人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良家妇女自觉遵守好女不出门的风俗,不与外界打交道,汪茜这曾经失足的急于恢复名节,更要严守妇道。 她和母亲自我封闭,幼弟又尚懵懂,遇上黑心的亲戚只好做待屠羔羊了。 柳竹秋安慰汪茜一番,派人去接她的母弟,一齐带去租住的宅子安置,支了二百两银子给她们做盘缠,用以添置冬衣器物。 白桃问她打算如何料理这一家人。 柳竹秋说:“汪姑娘的弟弟尚小,等他自立门户还得好几年,暂且先当客人养着,回头让她弟弟跟着仇儿念书,肯上进就栽培,若没天赋等他大了再帮他另找个差事。至于汪姑娘,她和她母亲大概还是想找正经人家做归宿,我看着帮她物色吧。” 白桃听了不言语,瞧着郁忡忡的。 柳竹秋笑侃:“你怪我多管闲事?” 白桃摇头,竟蓦的红了眼眶,哽咽道:“大小姐你真是好人,我越看你做善事,越怕你将来受害,想到万一你今后没好报心里就很难过。” 她不是矫情造作之人,说这话必有缘故。 柳竹秋细加盘问,白桃按捺不住,将她引入帐中,指着胸口低声道:“这话我原本打死不该对你说,藏在这里已两年有余。事关我和云杉的性命,请你先发誓知道以后绝不对外透露。” 柳竹秋郑重立过誓,白桃方凑近耳语。 “那年池选侍坠马而死并非意外,都是殿下安排的。” 柳竹秋一头栽进冰窟窿,不觉捉住她的手。 “怎么回事?!” 看她这反应白桃不敢往下说了,柳竹秋忙松手,放缓语气催问:“好妹妹,你勾起我的心又不详说,不更叫我担惊受怕吗?殿下为何要杀池选侍?就因为她当过皇后的眼线?” 白桃迟疑点头:“事情起因你是知道的,那次你去东宫见驾,池选侍向皇后告密,差点害死你和殿下。事后殿下审问池选侍,她也认罪了。殿下觉得池选侍和他幼少相伴,竟抛开多年情分帮着皇后迫害他,这样的白眼狼不能再养在身边。便让云杉偷偷给马下了疯药,哄着池选侍骑那匹马。中途药性发作,池选侍就被疯马摔死了。” 柳竹秋心里飞沙走石,怪不得过去一提池绣漪朱昀曦就变脸,人是他亲手杀的,他能不心虚吗? 池绣漪背叛他固然可恨,但他也知道那是青梅竹马,共处多年的伴侣,怎地如此残忍? 冷落她、软禁她、找个借口逐出宫去,甚至干脆让她削发出家都合情理。 杀人无非两个原因:一、泄愤;二、逃避皇后怪责。 这两点揭示出狠毒和懦弱,柳竹秋真没料到太子内心的黑暗面会如此龌龊。 她变色走神,白桃感觉厄运临头,后悔不迭道:“云杉那次是半夜做噩梦说梦话被我听到,经不住我审问道出实情,他叮嘱我千万不可说出去。我怕你今后无意中触怒殿下才拿这事提醒你,不过这肯定是我多心,你对殿下那么好,殿下又那么宠爱你,绝不会像对池选侍那样对你。” 柳竹秋不忍让她分担恐慌,勉励笑道:“难为你这么为我着想,这话你说了,我听了,便过去了。我们都别往心里去。” 白桃顿时摆脱窒息感,庆幸地两眼含泪。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其实侍奉殿下很简单,只须做到绝对忠于他。池选侍就因为吃里扒外才自取灭亡,以后你若跟殿下起了误会,一定及时向他澄清,他知道你一心一意对他,怎么都不会怪你的。” 一心一意?对这种翻脸无情的男人? 一条狗养上十年尚不忍杀害,何况朝夕相处,床笫之欢的爱妾! 他的宽厚仁爱都是装出来的?还是说那只是一次绝无仅有的失控? 不管哪种都无法接受! 柳竹秋忽然发现她的承受力其实很薄弱,像品尝美味佳肴时眼睁睁看碗里钻出只张牙舞爪的蜣螂,满脑子只剩一个感受:恶心。
第一百七十九章 柳竹秋受过大历练,还能做到处变不惊,当晚连春梨都没发觉她有问题。直到夜深人静,她才睁眼望着帐外的幽光焦忧凝思。 感觉上了个大当,和披着画皮的妖怪欢好,被他吸走精气,今后血肉还将沦为他的盘中餐。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① 帝王家果然最是无情,有朝一日他若认为我有叛心,也会痛下杀手吧。 以臣子角度看他的做法都能理解,还是我的错,不该见识到他身上有类常人的特质便觉得他与其他君上不同,不该以为自己能成功拿捏他就被他的情义感动! 后悔无济于事,最大的难题是将来怎么办?再试着想象跟朱昀曦卿卿我我,她便浑身鸡皮乱涌,并且感到绝望。 一次两次可以忍,难不成今后要一直忍下去?还是训练自己克服恶心,学会在老鼠屎里挑米吃? 镇定,镇定,跟平常一样别急于求结论,反正现在不常跟他见面,先尝试缓和心情。 她刻意避开厌恶震惊等情绪,心便开始剧痛。 那个她印象中善良温和的朱昀曦仿佛死了,诸多浸润着他们美好回忆的过往都不复存在。 她如同被人割肉一般切走了半条命。 太子本质里的恶或许一开始就存在,但她付出的感情都是真挚的,如今真情交付的对象消失了,她跟每个痛失爱侣的人一样惄焉如捣。 春梨迷迷糊糊听到她错乱的呼吸声,猛然爬起来探身查看。 柳竹秋翻身躲避已来不及了。 “小姐你怎么了?” 铜头铁脑的人突然夜半悲哭,非得是天崩地裂的大事。春梨睡意全无,摇着她的肩膀逼她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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