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按捺着,先问候他的近况,说:“之前听云杉说太子妃娘娘怀孕,臣女甚是惊喜,不知娘娘怀孕多久了,大约将在何时分娩?” 朱昀曦心里直咯噔,真正怀孕的是山西街宅子里那三个孕母,等她们胎气都稳定了,冯如月方在宫里小范围宣布怀孕。 庆德帝严禁消息外传,说儿媳受孕不易,不能受外界滋扰,让宫人小心伺候她养胎。 朱昀曦瞒了柳竹秋半年多,照顾孕母的医婆说开春孩子就能出来,他想事发太突然柳竹秋会起疑,既然她已知晓,不如编些话圆谎。 “她是五月间怀上的,当时御医说她随时会流产,我们都没抱期望,谁想孩子很争气,竟真保下来了,还是对双胞胎。” 庆德帝当初选了三个孕母,以确保能得到一名男婴。让冯如月宣布一次怀俩也是基于这一策略。 若三个都是儿子,就说是生的是孪生兄弟。剩下一个先养在宫外,等太子继位后收为义子。 若得了两男一女,女儿也做同样处理,以后再找借口接回来,太子在外养个私生女,官员们不会太计较。 若是一男两女,就说是龙凤胎。 若不幸三个都是女儿,那就是经办的道士无能,两个小郡主接去东宫让冯如月抚养,再准备下一轮代孕。 朱昀曦觉得他的妾室生子居多,这次怎么也能捞个儿子,再让他重复那种不堪回首的折磨,他宁可折寿。 不想再讨论此事,他赶忙转话:“如今阉党覆灭,过了年父皇就会打发颍川王就藩,除了他老人家的龙体,宫内宫外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我只盼他早日康复,长命百岁地活下去。但这样就得让你继续受委屈了。” 柳竹秋笑道:“臣女已享受高官厚禄,有什么可委屈的?” “高官厚禄都是温霄寒的,你的真实身份还是老大不出阁的柳家女儿,我一想到那些人对你的嘲笑就恨得牙痒,想早点给你应得的荣耀,让他们都跪下来向你磕头。” 他已迫不及待到公然说出这么露骨的话了,柳竹秋才真是牙根作痒,不急不缓坐直了,正色道:“殿下赏我的那顶乌纱帽烧没了,请您再赏我一顶吧。”
第一百八十一章 朱昀曦心里有鬼,瞧见光亮便不自在,先强笑塞责:“好啊,你想要我再送你十顶都行。” 柳竹秋沉住气跟他嬉笑:“那您将来真许我戴出去见人?” 朱昀曦又被将军,他心里盼望庆德帝长寿,实际也提防着父皇不久将会龙隐弓坠,再哄骗柳竹秋到时更难自打脸,于是尝试磋商。 “你就那么想做官吗?” “殿下这话好像第一天认识臣女似的,臣女的心思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我是清楚,正因为看着你为此受了太多磨难,舍不得让你再吃苦。” “最大的磨难都过去了,至少以后不会再遭劲敌迫害,臣女也已攒够经验应付困难,您应该对臣女更有信心才是。” 朱昀曦很快被逼至失信边缘,抓住她的手示弱。 “柳竹秋,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多珍惜你吗?” 柳竹秋看光他的底牌,哪里吃这套,不仅不心软,还更怨恨他的狡猾,委婉讽刺:“您是嫌臣女不够忠心竭力,配不上您的爱意?” “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也足够爱我,就该理解并配合我的需求。” “您想做的事臣女不一直殚精竭虑替您完成吗?如果您有新命令,臣女仍会努力执行。” 她巴不得太子先亮出獠牙,老皇帝没死,他这头猛虎铁索未除,早点发狂她还能争取主动。 话到嘴边朱昀曦退缩了,他太享受并依赖柳竹秋的爱护,没勇气承受破局的风险。 “我的意思是……请你再多信任我一点,我不希望我们之间产生误会。” 他笑得近似讨好,柳竹秋觉得这男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难为他藏着那些亏心事还能和她你侬我侬,想必早已接受骗子的身份。 你装糊涂我管不了,但休想以此糊弄我,我今天再亮明态度,算提前给你下个通牒。 她笑呵呵靠住朱昀曦肩膀,反握住他的手戏谑:“殿下是储君,怎么学民间那些惧内的男子,老用这种小心翼翼的口吻折煞臣女。” 朱昀曦心情稍微松弛,忙搂住她:“你不就是我的老婆吗?专诸①说:‘能屈服于一妇之下,必能伸展于万夫之上’,我是心甘情愿怕你的。” 好哇,都把她的看家本领以屈为伸运用纯熟了,也不枉她这几年苦心□□。 柳竹秋怀着养虎为患的怨怼,假装拉家常。 “前几天我带文娘子去逛了几家首饰作坊,想为她打一顶翟冠,以后她参加朝拜或是庆典时用得着。” 朱昀曦说:“制翟冠花费不少,我替你做吧,或者先去库房里找顶现成的。这次抄查阉党的家产,没收了很多冠带。” 柳竹秋接重点:“我们去的一家店正好替一位命妇造了顶九翟鸟的珠冠,臣女试着戴了戴,脖子都快折了。听说凤冠上有龙饰,比翟冠更沉。” 朱昀曦笑道:“是啊,太后戴凤冠出席庆典,事后脖颈都会酸痛好几天,后来岁数大了,遭不得那罪,所以近几年的祭祀仪式都让皇后代劳了。” 今年庆德帝不想让章皇后再承担皇家祭仪,许太后不得已还得亲自操刀,朱昀曦想到这里正要说几句心疼感叹的话,冷不防听柳竹秋说:“我情愿被砍头也不戴那劳什子玩意。” 他的身体骤然僵硬,下意识侧头观察她的表情。 柳竹秋一脸松快地迎接惊怒:“您怎么这样看着臣女?” “……你也太大不敬了吧。” 他摸不透她的想法,先狐疑责备。 柳竹秋忙离开他的怀抱作势磕头。 “臣女只是有感而发,并不敢蔑视天家。” 朱昀曦心绪烦乱,柳竹秋如此直白地唾弃后妃身份,再次强烈表达了对入宫的抗拒,他想避开这话题就不能较真。 “行了,我没怪你,我也不喜欢穿冕服,每次都像被巨蟒缠身。” “您是太子,生下来就免不了这些礼仪。” “一年就那么六七次,也还好。” “除了庆典日常的繁文缛节也很多吧,殿下这么辛苦,臣女很为您心疼。” 柳竹秋娇滴滴搂住他,借甜言掩护补刀:“像臣女这种不懂规矩的野人,只消过上一天那种日子就会郁闷到自尽。” 朱昀曦抓住她背后的衣衫扯开几寸,严肃质问:“你今天怎么老是话里有话?到底想说什么?” 他满眼焦躁不安,像踩中捕兽夹的小兽。 柳竹秋本能地心疼,赶紧狠狠压制下去。不争气也没办法,数年来源源不绝投入的感情,不可能在短期内蒸发。 但这并非情侣间的矛盾,她在跟能随时毁灭她的强权对峙,自保尚且艰难,哪有余情怜惜对方? 是他先狠心算计,我不过见招拆招。 “殿下总叫臣女不必拘束,可臣女说话一随便您又生气犯疑,往后可别再怪臣女生分。” 她先发制人赌气躺倒,玩心计朱昀曦毕竟是她的学生,想她往日时常一阵一阵阴阳怪气地说话,可能停职后心情郁闷才拿他撒气,想通后赶忙爬到她身边拍哄。 柳竹秋伸手挥挡:“臣女头疼了两天,刚才咬着牙挣起来接驾,现在晕得睁不开眼,求您别闹我了。” 她的毅力也有限,此刻不止恶心太子,更恶心自己,盼他快从眼前消失。 朱昀曦见她皱着眉头,看来真的很难受,不免着急心疼。 “我前几天也伤风头疼,御医用艾条炙了炙阳谷穴就好了。你也试试吧。” 他开门叫侍从取来艾条,在暖炉里点着,为柳竹秋炙穴前,先将烧着的一端对准自家左腕上的阳谷穴。 柳竹秋问他在干吗,他认真调试着艾条到皮肤的距离说:“这艾条离得太近会烧出泡,远了又没效力,我先试好距离再给你炙。” 他觉得柳竹秋不肯顺从的原因是嫌得到的宠爱不够多,故而加倍呵护她。 柳竹秋一阵难过又一阵恐惧,这男人有心善待人时心细如发,体贴入微,翻起脸来又绝情绝义。 那日她听白桃说他设计除掉池绣漪,过后细加打听,池绣漪骑的那匹疯马玉乘黄还是太子平素最喜爱的。 他为避嫌疑,可以让无辜的爱马送死。 柳竹秋想象朱昀曦过去也像照护她这般温柔耐心地照护过那匹他亲手养大又亲手杀害的马儿,便不可自抑地预感将来她会受同样对待。 做他的妃子就完全沦为附庸了,别说实现理想,连生存的价值也会一点点丧失,迟早秋扇见捐,下场凄惨。 她装睡一个多时辰后朱昀曦依依离去。 下午陈尚志回来了,已换穿了簇新的便服,抱着白天穿过的太子冠袍对柳竹秋说:“云公公说殿下把这身衣服送我了,你替我收着吧。” 春梨接下包袱,柳竹秋让陈尚志坐到身边,问他这一天的见闻。 陈尚志说他先跟云杉和侍从们去了大悲岩观音寺,和太子妃一起拜完菩萨,寺里的主持来陪茶,云杉说他嗓子不舒服,都由太子妃负责相谈。午时在寺里用过斋饭,到正殿听尼姑们为他们诵完祝福的经文便回来了,全程都没人识破他。 柳竹秋问:“太子妃娘娘跟你说话了吗?” 陈尚志摇头:“见面时娘娘只对我笑了笑,之后时不时让身旁的宫女拿果子给我吃,好像当我是小孩子。” 春梨吃吃笑道:“外面人都以为你是小傻子,怕你突然闹事,可不得时时哄着你吗?” 陈尚志开朗自嘲:“所以做傻子也有做傻子的好处。” 他忽起疑问:“太子妃娘娘体格很健壮,以前是不是习过武啊?” 这是柳竹秋听过对冯如月最违和的评价,放下举到嘴边的茶碗,问:“你看到的真是太子妃吗?她本人应是娇小玲珑,弱不禁风的。” 陈尚志说:“瞧着是很娇小,可她挺着个大肚子,跪下拜佛时半点不吃力,起身时也没费什么力气。我在家看婶婶们怀孕到那个时期,走路都得两个丫鬟搀扶,见她那样有精神就想她身子应该很壮实。” 柳竹秋久不见冯如月,单靠陈尚志描述想不出她的现状,猜测说:“娘娘这胎来之不易,太医院一定想尽办法帮她保养,体质因此增进了吧。但愿她能平安生产,最好生个男孩儿,将来后宫方可安定。” 她既然知道冯如月怀孕了,便按礼节写了封问候信。过了几日,冯如月回信,竟说她早产了,孩子生来便是死的,让她切勿对外提起她怀孕的事。 柳竹秋大为惊怪,一是据陈尚志说太子妃拜佛时还很健朗,短短数日竟致早产,也太突然了。二是冯如月再度失子,其伤心程度至少该与上次流产时相当,信中却不见悲苦,只叮嘱她保守秘密,完全不符合她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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