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柳尧章的家人说他进宫当差了。 宫中挑选聪明伶俐的小太监入文书房读书学习,从翰林院选拔中低级官员任教。柳尧章去年升任侍讲后被派驻文书房,每天去授课教学,早上辰时入宫,至未时三刻放学。 听说萧其臻想去后院查看,柳家人很为难。柳尧章的夫人白氏命仆人传话:“小姑现在舍下养病,就住在后院,恐不便接待外客。” 萧其臻懂得轻重缓急,不能因礼数延误案情,请求:“萧某公务在身,今日之内必须向府尹复命。只想去看看后院那棵海棠树,绝不涉足房舍半步,更不会惊扰柳大小姐。还请三少奶奶行个方便。” 仆人去了半天,回话说:“奶奶请大人自便。” 萧其臻道声:“叨扰”,穿堂而过直趋后院。 那院子的房屋样式同温霄寒家一致,红梁黑瓦,绿窗粉墙。总共五间屋子,门上都垂着花鸟纹的布帘,看不见室内格局。 女眷们都回避了,四周空落落不见一人。长长的青石阶下放着一排高矮参差胖瘦各异的花盆,栽着金桂、秋菊、木芙蓉、合欢、文心兰、金鱼草等时令花卉,五颜六色,鲜妍明媚。隔断墙边用竹竿编制花架,爬着满满一墙大红袍月季,尚有几朵零星开放。 那海棠树就立在院子中央,粗有一合。一条青苔小径由正厅延伸至树下的雨花石坪前,石坪上放着石凳石桌。 萧其臻来到石桌前,见桌面光洁,伸手擦拭了无尘垢,显是时时有人打扫。 温霄寒曾在这里坐过吗? 他急于寻找辅助线索,举目四望,被隔墙花架旁立着的大石缸吸引。 这缸子长七尺、宽三尺、有半人多高,缸中伫立太湖石垒成的小假山,色泽苍润,形态蓥然,旁边浮着几片绿意陈旧的荷叶,与萧索秋景唱和。 靠近几步,马上发现石缸前的泥地上有一行清晰的大鞋印,看痕迹,是从东厢房走来再折返回去的。 他上前伸出右脚比对,二者长度几乎一致,由此断定这鞋印长约八寸三分,其人定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今早下过雨,鞋印若是柳尧章留下的早被雨水冲掉了,其他男丁非柳大小姐允许进不了内宅,还是温霄寒嫌疑最大! 设想估计八九不离十了,萧其臻不便直接去女方的闺房拿人,决定等柳尧章回来彼此先通通气,再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让自己完成使命,又不令柳家卷入是非。 他抬脚欲行,院门外噔噔噔敲过来一串脚步声,是个穿木屐拎小竹篮的老婆子。 她没想到深宅大院里会有陌生男子,冷不防瞅见萧其臻,瘪嘴一张炸出尖叫,小脚没立稳当,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菊纹变形,写出惊怕。 萧其臻正要安抚,蓦地见那竹篮里滚出一双大得出奇的绣花鞋,眼珠登时黏了上去。 鞋面是丁香色的闪光绫子,上绣七彩缠枝花卉图案,鞋底像是牛骨做的,侧围雕了一圈精细花纹。 现今大户人家的奴婢都会缠足,这双女鞋目测八寸长,比寻常女人的金莲小脚足足大了三四倍,瞧这质地做工,不是供普通仆妇穿戴的,鞋底大小似乎还跟石缸前的脚印吻合。 之前浮荡在萧其臻胸中的波澜扩大成三尺巨浪,推翻他十拿九稳的判断,冲击出另一种不可思议的假设,顺便夺走了神思。 这时东厢房门帘晃动,钻出个十五六岁花骨朵般俊俏的绿衣梅香,她隐蔽地瞟了萧其臻一眼,先跑上前捡起绣鞋塞进竹篮,再搀扶婆子起身。 婆子握住她的手惶恐:“春梨姑娘,这是谁啊?” 春梨安慰:“听说是宛平县令萧大人,来找三爷办事的。秦妈,你先回去吧,替我谢谢榴红姐姐,工钱我回头就给你们送过去。” 秦妈连说:“不急”,走之前偷摸摸瞄了瞄萧其臻。 那春梨则对萧其臻视而不见,挎着竹篮要回屋。 萧其臻猝然发问:“请问这篮子里的绣鞋是谁的?” 春梨停步嗔怪:“大人的事奴婢们不敢问,但您也不该来过问我们妇人家的东西。” 她樱桃小口微微一张,伶牙俐齿全露了出来。 萧其臻换种问法:“你是柳大小姐的贴身丫鬟?” 春梨不慌不忙道个万福:“正是,大人还有什么话要问?” “没有了,替我向你家小姐告罪,就说下官并非有意滋扰。” “是。” 春梨全无畏惧之情,故意拖长音调应答,裙摆一旋,飞鸟投林般轻盈地掩身门帘之后。 有其主必有其仆,欲知柳大小姐为人,可凭这丫鬟的言行管窥蠡测。 萧其臻来到柳家前厅,坐下重理思路,而后耐心静待。 白氏差人送了两次茶水点心,萧其臻能觉察到她藏在殷勤背后的焦虑,设身处地一想,深感这家人的行为真真滑天下之大稽,荒人间之大谬。 日哺前柳尧章回府,他想必提前接到家人报信,见到萧其臻时脸上盘旋着挥之不去的怆慌。 萧其臻不无责备地叹气:“叔端,你这次太胡闹了。” 柳尧章像咬钩的鱼不由自主要蹦起来,急忙拉着他直奔二门,领到自己的小书房,屏退下人紧闭门窗,擦了擦脑门上的细汗,忐忑地拱手相询:“载驰兄,你都知道了?” 他不确定事情败露到哪种程度,想见机行事。 萧其臻淡淡问:“叔端,听闻令妹近日欠安,不知身患何症?” 柳尧章强作镇定:“她前些天出了风疹,浑身躁痒,忽冷忽热,大夫怀疑是时疫,年老体衰者恐受感染。小弟担心双亲受累,便接她来寒舍调养。” 萧其臻微笑着揭穿谎言:“愚兄猜测,这病症不止忽冷忽热,还会忽男忽女,变化不定吧。” 趁柳尧章目瞪口哆,转身用书案上的笔墨写下四行字。 “自古恃才皆傲物,不甘雌伏着钗裙。世人难得清明眼,怎识相如是丽君①。” 那双绣花鞋暴露了柳竹秋的艨艟大脚,萧其臻将各种蛛丝马迹串连,推断温霄寒就是她假扮的。 柳尧章情知机密尽泄,惶急地下跪告罪。 萧其臻赶忙双手扶起,安慰:“贤弟莫慌,愚兄绝没有寻把柄的意思,但这件事你们闹得也忒过头了,现在该如何收场呢?” 柳尧章苦着脸辩解:“非是小弟护短,舍妹从小顽皮,是比一般女孩子任性些,可做出这些事体都是情非得已。” “此话怎讲?” “……载驰兄可还记得四年前,右都御史宋宏道公阖家就戮的惨案?” 一把铅沙倾入萧其臻心湖,浑浊泛滥。他沉重地点点头,已先领会情由,反问:“令妹是为了庇护宋家的孤女宋妙仙,才行此险招?” 柳尧章喟然长叹,不愿回想那段凄惨往事。 宋宏道,本名宋强,出仕起便任科道官,后在都察院供职十年,其人芒寒色正,千仞无枝,替朝廷察奸除弊,从不畏强恶。京城的贵戚佞幸都很忌惮他,因他像东汉的桓典,外出常骑一匹青骢马,人们也用“行行且止,避骢马御史”②来颂扬他。 京师的贵族里属国舅章昊霖最荒淫,仗着妹妹章皇后擅宠,长期为非作歹。别的官不敢指摘他半句,独宋强屡屡上书弹劾。 庆德帝爱屋及乌包庇大舅子,每次都将宋强弹劾章昊霖的奏疏留中不发③,只略微训斥了章昊霖几句。 为此章昊霖对宋强恨之入骨,勾结权宦唐振奇图谋陷害。 五年前安西王叛乱,被陕西巡抚率军镇压。庆德帝派唐振奇去赐死安西王,唐振奇谎称在安西王府搜出宋强通同谋反的信件,宋强由此被捕下狱。 他在昭狱受尽酷刑拷打,手脚筋肉烂光露出白骨,仍拒不认罪。 唐振奇找来一帮假证人,又做假供词蒙蔽圣听,到底将宋强以谋逆罪处死。 宋家男丁都获大辟,妇女官卖为奴。宋强的小女儿宋妙仙被卖到锦云楼为妓,圣旨云:“永为乐籍④,不得赎脱。” 萧其臻扼腕道:“当年我也想替宋公申辩,奈何丁忧期间无官职在身,只能托陈阁老代我上书,可是他竟把我的奏疏扣下了。” 他说的陈阁老就是户部尚书陈良机,柳尧章曾听他为此介怀,再次劝导:“陈阁老是在保全你,当年满朝文武谁不知宋公是冤枉的,可那些帮他伸冤求情的人后来都是什么下场?” 萧其臻明白,就算陈良机当初替他递了奏疏,也铁定到不了皇帝跟前,而他也会开罪奸党,惹来杀身之祸。 奸佞当道,在澒洞风尘里自保尚为难事,想伸张正义往往会付出血的代价。 柳尧章说:“家严与宋公早年同在江西任职,彼此引为至交。两家的小辈也来往亲密,舍妹与妙仙小姐尤为投缘。前几年我家也迁来京城,与宋家行通家之好。妙仙小姐介绍了白家女儿也就是现在的拙荆给舍妹认识,三个人好得如胶似漆,随后义结金兰,以姐妹相称。” 那年宋家花园春桃绽放,宋妙仙邀柳竹秋和白秀英赏花。柳竹秋提议:“我三人虽为异姓,但感情胜过同胞手足,何不仿效刘关张桃园结义?” 宋白二女欣然应允,就在桃树下设香案贡品,行完八拜之礼。以年齿排序,宋妙仙是大姐,柳竹秋居中,白秀英为小妹。三人立誓今后同甘苦共患难,若其中一人遇到危险,其余二人必定竭力相救。 “宋家遭难后,舍妹心急如焚,可她一个小小少女哪有能耐力挽狂澜?及到妙仙小姐沦落风尘,她再也坐不出了,要学黄崇暇女扮男装冒充寻花客,去锦云楼替义姐挡那些龌龊人肮脏事。我先是反对的,可她总不听劝,说:‘我与妙仙姐姐定下金兰契,孟子说‘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我若不对朋友守信,岂不成了丧失人伦的畜生?’,我被她的义气所感,想她从小好舞刀弄棒,体态不似寻常女子纤柔,化妆后也还像那么回事,便随她去了。” 其实柳尧章不止默许柳竹秋的行动,还是她最重要的胁从。他住的这座宅子是柳邦彦初到京城在户部任郎中时衙门分配给柳家的居所。 京城地价腾贵,许多买不起房的京官只得租房居住,为解决这一困难,每个衙门都会从自家的办公费里抽一部分给官员做住房补贴,有时干脆花公款替主事官买房。户部掌管全国钱粮,油水很多,自郎中以上基本都能分到住房。 等柳邦彦升调到工部任左侍郎,又在琉璃厂后的麻袋胡同自购了一座更宽敞的宅子。他怕将来长子次子调任京官后房子不够住,搬家时舍不得把灵境胡同的宅子还给户部,就以人口繁多居室狭窄为由,让柳尧章夫妇在此留守。 柳竹秋要假扮温霄寒,柳尧章就利用这一便利,谎称将后院租给他。柳竹秋每次先到三哥家换装,再经室内的暗门去到隔壁院里,以温霄寒的身份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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