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尧章被她的开导和风趣化去胸中块垒,展颜笑道:“你最厉害的就是这张嘴,我怎么都说你不过。” 柳竹秋再去拜访张鲁生,请求:“柳大小姐挂心老父,想趁今晚去探监,还请张兄行个方便。” 小事上张鲁生依然爽快:“这有何难,你让她酉时来,那会儿上司们都走了,不会有人过问。” 当晚柳竹秋带着蒋少芬乘车来到锦衣卫衙门,以帷帽遮脸由侧门入内,见到张鲁生后经他指点跟随狱卒来到柳邦彦的囚室。 囚室内灯火细微,寒气森森,柳邦彦枯叶似的缩在炭炉前,身子瞧着比平时小了一大圈,火光在他脑袋上烤出满头银灰,短短一天,原本还能平分秋色的黑发竟悉数褪色了。 柳竹秋心尖做痛,等狱卒出门,忙摘下帷帽上前拜礼。 柳邦彦再想不到她会来,立刻颤微微站起来,柳竹秋伸手相扶,让他重新坐下,跪在脚边,喉咙突然酸哽,堵住话头。 骨肉天性,人皆有之。柳邦彦也是,平日再气再恨,这时相见也只余舐犊之情,紧紧握住她的手,既感动又担忧。 “你来做什么?” 柳竹秋忍泪道:“孩儿放心不下老爷,让三哥托人带我进来。老爷这一天可曾受过苦?那些人没为难您吧?” 柳邦彦不住点头又马上摇头:“爹没事,倒是你们都要小心,别受牵连才好。” 眼下不是叙温情的时候,柳竹秋瞅瞅门外,凑到父亲耳边低语:“我们定会设法救您,但有些事您得如实告诉我。白大人的死真和您无关?” 柳邦彦苦得直跌脚,低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惹祸。一点小错都不敢犯,遑论那杀人的勾当?” “那乡试舞弊案您也没参与?” “那更是掉脑袋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想。况且舞弊卖题左不过是图财,我又不是穷奢极欲,利欲熏心的人,每年的俸禄常例,加上田庄铺子的进项,日子过得够宽裕了,何苦去贪那有命挣没命花的缺德钱?” “老爷说的都是实话?可别有半句隐瞒。” “唉,我若真做了这些事,进到这里还指望活命吗?早一头撞死,还能少遭些罪。” 柳竹秋心里安稳了,握一握父亲的手,宽慰:“您这么说孩儿就放心了,镇抚使张鲁生和三哥有交情,这几日都会照拂您。若其他人来审问,您就说等到了公堂自有分辨,断不可跟他们多话。” 父女俩相互交了底,柳邦彦催女儿离去。柳竹秋走到牢门口,与一行人狭路相逢。 为首的官差劈面质问:“你是干什么的?” 柳竹秋依稀见他身后领头的官员胸前的补头上绣着麒麟兽,是正一品的内阁大学士,虽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亦猜到是谁,心头不免一紧。 在门外等候的蒋少芬急忙跑来挡在她跟前,向那官差赔笑:“官爷,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人?找谁?” 不等蒋少芬编话,牢头已快跑赶来,向那大官跟前跪拜:“小的给贾大人请安。” 果不其然,这人就是吏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贾令策,也就是那企图当街淫辱宋妙仙的恶少贾栋的老爹。 贾令策质诘牢头:“这两名女子哪儿来的?” 牢头不敢包庇,老实说:“是柳邦彦的女儿,来探望她爹的。” 贾令策吐出一个抑扬顿挫的“哦”字,听得出意兴盎然又没安好心。 “昭狱禁止外人出入,你们怎敢明知故犯?” “小的该死!可这是张镇抚使吩咐的,小的只好照办。” 张鲁生正在衙门里值宿,听说贾令策来了,忙来跪迎,正好赶上这一幕。 贾令策拿腔作调责问他:“张大人,柳邦彦是朝廷钦犯,你为何擅自放他的家属与之会面?若他们里应外合,造假串供应付审讯,你担得起这个责吗?” 张鲁生慌忙辩解:“下官知错,可下官并非循情枉法。因那柳侍郎是太子殿下的老师,在未定罪前还不便当做寻常犯官看待,下官才额外给他一些礼遇,以顺殿下尊师重道之心。柳侍郎说他来时仓促,没顾上安顿家小,求下官带他家大小姐来交代家事。下官想她一个年轻女子能有什么妨碍,便破例许她进入囚室,与柳侍郎略说了几句话,前后还不到半刻钟。大人若不信,可唤看守柳邦彦的狱卒来问。” 他冒着冷汗背诵白天温霄寒教授的说辞,佩服这书生未卜先知。 贾令策听他搬出太子来压人,当真难以批驳,不住斜眼打量柳竹秋,不愿善罢。 贾栋贪淫好色,都是接了老子的衣钵。说到渔色猎艳,贾令策也真是儿子的前辈。 他久闻柳竹秋美貌风流,今晚端端撞上了,不说尝口鲜,眼福是必定要饱一饱的,当下找个刻毒借口刁难:“张大人忠君体国,行此便宜之事无可厚非。但你又没见过柳家小姐,怎知来的是她本人?” 张鲁生说:“下官曾去过柳家,隔着屏风与柳大小姐交谈过,方才听声音,确实是她。” 贾令策冷声反驳:“你只跟她说了几句话,哪来深刻印象?记错了也是有的。本官看此人个头比寻常男子还高,哪里像官家女子,说不定是男人冒充的也未可知。” 张鲁生先前看柳竹秋体型也觉过于高挑了,和那温霄寒真是从头配到脚,现在被贾令策问住,不禁踧踖支吾。 蒋少芬替他开解:“大人这话偏颇了,我跟我家小姐高矮差不多,您看婆子我像男人假扮的吗?” 立遭官差叱骂:“老乞婆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柳竹秋果断应答:“贾大人,小女子的确是柳侍郎的女儿,大人若信不过,小女子这便派人叫家兄柳尧章来此作证。” 她腔调干脆,自带爽辣气质。贾令策恰恰好这口,色心偾张呵笑道:“本官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给你们消耗,你马上摘下帷帽给本官露个脸便知真假。” 他倚仗唐振奇撑腰,权势灼人,在场的又都是下僚,行事便无所忌惮。 蒋少芬气愤不过,强笑劝告:“我家小姐还是闺女,向来不见生人,大人这要求怕不合体统。” 走狗们指面恐吓:“你这婆子真没规矩,再不闭嘴就先赏你一顿板子!” 柳竹秋拦住蒋妈,沉着道:“贾大人与小女子素未谋面,这会儿见了也无从分辨啊。” 贾令策笑道:“听说柳大小姐容貌美艳,你若长得美那便是真的,若长得丑定是假的。” “那都是谣传,小女子姿色平庸,实在不敢有污尊目。” “你不敢露真容就是有鬼,来人啊,去把她的帷帽摘下来!” 左右立即奉命,蒋少芬展臂阻挡,一个官差随手推拨她,没成想这嬷嬷是练家子,肩膀一扭力道尽数反弹,将那人震退一丈,摔了个重重的屁墩儿。 “好哇,真反了你了!” 贾令策大怒,命人制服这对主仆,身后突然有人大声断喝:“住手!” 柳竹秋透过纱幕看到熟悉的身影昂首上阵,伸手搭住蒋少芬肩头,示意她冷静。 蒋少芬机警地向来人求救:“萧大人,这些官爷怀疑我家小姐身份,硬逼她当着这么多人露脸,这要是传出去我们柳家的脸该往哪儿搁?还求您帮忙做个证,请这位大人高抬贵手。” 萧其臻微微点头,先按官场礼节向贾令策行跪拜礼。 “下官参见贾阁老。” 他家世好又得皇帝看重,贾令策得给些薄面,叫他免礼,张鲁生的腿脚也总算沾光离了那冰冷刺骨的地面。 萧其臻拱手辩白:“贾阁老,这位小姐的确是柳侍郎的千金。” 贾令策回以冷眼:“贤契为何如此肯定?” “……下官与柳侍郎的三子柳叔端交厚,常去他家做客,曾有幸见过柳大小姐。” 柳竹秋听出他作答时的犹豫,随意与未婚女子会面于礼不符,他说出这种话,今后的清誉该大打折扣了。 不用等以后,贾令策当场恶毒取笑:“本官只听说你与柳尧章要好,没想到已好到出入内闱的程度了。那他家夫人你想必也见过了?” 萧其臻默默忍受羞辱,冷静道:“阁老,子曰‘非礼勿视’。柳侍郎尚未被免官,他的女儿还是宦门女眷。阁老硬要她当众抛头露脸,实在不合礼仪,若被陛下知晓恐会见责。” 贾令策还没怎么着,身边的爪牙先出来护主,阴阳怪气抢白:“萧大人这话可笑,论道理讲,私下与别人家的女眷接触也是非礼,怎么只许你赏花,就不许我们大人鉴宝?” 这话丢人现眼,连贾令策也嫌弃,喝令那人闭嘴。 他明白萧其臻奉旨查案,日后定会被庆德帝召见询问,要趁机告御状自家也不能轻易开交。既占不到便宜,便不愿再磨蹭,冷嗤一声往牢门里去了。 等那些鹰犬都跟着走光了,张鲁生靠近柳竹秋催促:“此地不宜久留,请大小姐速速回府,迟了恐惹祸端。” 柳竹秋谢过他,走向萧其臻盈盈一拜。 “多谢大人及时相救。” 危局中羞意插不上手,萧其臻匆忙还礼,也催她快走,并派郭四骑马沿路护送,直至她安全返回柳尧章的住处。 柳尧章白天向衙门里告了长假,上司叫他值完今夜的班,明起再放假。他只得挂肠悬胆地留宿宫中,天一亮便赶回家询问妹妹昨晚探监的情况。 白秀英叫丫鬟把早饭送到内书房,让他边吃边谈。 柳尧章急得不知饥渴,怕有些话妻子听了害怕,只叫柳竹秋一人留下。 听到她差点被贾令策逼迫败露身份,幸得萧其臻解围,他拍着心坎后怕道:“昨天我写信跟载驰兄说你夜里要去探监,他回信问我具体时间,想必那时就决定去保护你了。” 柳竹秋恍然:“怪不得呢,我还当哪有那么凑巧的事,也真难为他这份心了。” 萧其臻最是秉节持重,为救她不惜自毁名节,用情不可谓不深。她得给他的考评册上写个大大的优加才是。 这些都是闲话,她一笔带过,抓紧时间和三哥分析徐小莲诬告父亲的动机,断定她受了歹人教唆。 “小莲被关在刑部死囚牢,不许外人探视。载驰兄已审问过负责看押她的狱卒,那几个都是他千挑万选最信赖的,不太可能吃里扒外。也不知贼人是如何隔空指挥小莲的。” “……看来只能让老爷和她当堂对质了,谎话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到时她准会露马脚。” 只要萧其臻还是主审官之一,局面就还在掌控中,柳竹秋鼓励柳尧章保持乐观,先写信通知大哥二哥,叫他们寄些银两回来打点。 正商量该如何写家书,一个婆子跑进来,惊恐万状禀告:“三爷,锦衣卫的人来了!” 兄妹俩对视一眼,同时被对方眼中的惊涛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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