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来到东厂衙门,从南侧小门入内,来接应的人递上一条黑布,叫她蒙住眼睛。 “公署重地向来不许外人入内,还请先生海涵。” 这地方是全国的特务枢纽,机密甚多,若看了不该看的反而有害。 柳竹秋配合地扎好黑布,握住他递来的细木棍,跟着他左转右转,又向下走了一大截蜿蜒的石阶。闻到空气里潮湿的霉臭气越来越浓,料想已进入衙门地下的密室了。 走到一个所在,那人叫停步,摘下她的眼罩。 眼珠重见光亮,她正位于一条狭长的隧道中央,青石垒成的石壁上每间隔三丈便镶嵌一盏黑铁底座的牛油大灯。面前是一座一丈高四尺宽的大铁门,橙黄的灯火下,门上蠕动着三个奇怪的字符。 那人开了铁锁请她入内,门后别有洞天,是座用石墙隔断的仓库,门对门串联着,两边都望不到头。 库内整齐排列着齐顶高的木架,上面堆满新旧不一的蓝皮书册,有的积了厚厚一层灰,显是年代久远。木架外侧都挂了牌子,标注有年月日。 “最近半年的日志都在这儿,还请先生自行查找,时间不限,注意别弄乱了簿册顺序。” 柳竹秋谢过他,直奔今年七月初三的书架。共有两架,一寸厚的薄册三四百本。 她从头翻阅,一刻不停地查了五六个时辰,腿脚酸麻便席地而坐,眼睛干痛便刮几下眼眶接着看,渴了就拼命咽唾沫,正饿到前胸贴后背,那接头的送了她两个冷馒头充饥。 她啃着有些磕牙的馒头翻看不知第几本薄册,在中间的书页上找到苦苦寻觅的信息。 七月初三日这天礼部郎中崔逢源曾在家中设宴,去赴宴的都是些有钱的士子,总共十六人,当中九人有名有姓,金宏斌等五恶少都在内。 宾主于席间猜枚行令,观看戏曲杂耍取乐,内容描绘多达二十几页,有一件事获得柳竹秋重点关注。 酒宴过半时崔逢源向秀才们展示了一件青铜鼎,说是古代王室祭天的盛器,还交给他们依次传递赏玩。 有人赞美铜鼎,请求明春再来参观,他笑道:“你们别不知足,这样的好宝贝看一次已是难得,等明年身价起码翻两翻,能不能给你们看也不是本官说了算的。” 微妙说辞只有心人能做联想。 乡试第二年的春天是会试,这个老崔是乡试出题官薛汝春的左右手,假如他就是负责发货的中间人,将考题藏在那只铜鼎上,秀才们请求明春再看,即是在暗示他继续出售春闱的考题,再将他的回答做相应解读,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第四十二章 每则日志后都备注有情报获取者的姓名,这篇的“打桩”叫“马二狗”。 柳竹秋单拿这名字向接头人打听,得知马二狗是本地闲汉,家住米事胡同,酷爱赌博,与市面上的流氓多有来往。平日里常去帮一些戏班子站台跑龙套,借机混迹官宦大户人家,捞取情报。 他有一特长——记性出奇的好,看过的人和事物隔个几年都不会忘,搜罗来的消息比别人都可靠。因此虽品性卑劣,仍很得东厂番子们赏识。 此行圆满,柳竹秋请辞。那人出去看天色,说已过了五更天了,让她蒙住双眼,仍用木棍牵着送出衙门。 她回归租房,柳尧章也在,昨天他和瑞福到处找她,又在家苦等了一个通宵,眼睛都急出火来,见面忙围住她问长问短。 “我去东厂衙门找线索了,在他们的档案库呆了大半天,刚刚才出来。” “有收获吗?” “有,不过我这会儿实在撑不住了,先睡一觉再说。” 柳竹秋浑身骨头都灌了铁汁,再不休息真会散架,走出一步又回头知会三哥。 “你让蒋妈取二千两银子给我,这些天要用。” 她的积蓄都放在娘家由蒋少芬代管,柳尧章知道那些是她的嫁妆钱,担心用松动了,忙说:“要这么多吗?我那儿还有些闲钱,先拿去垫着吧。” 柳竹秋调侃:“你那点俸禄只够养家,有钱自个儿留着吧,别回头还拿秀英的嫁妆来补贴。” 瑞福接嘴:“先生,今天小的在街上遇到云公公,他将小的叫上马车,说太子殿下赏了您一篓蜜枣,小的已带回来放在书房了。” 柳尧章也知道这事,让她先去瞧瞧,再写封折子谢恩。 那细竹篓约有十升米的容量,柳竹秋拎了拎,重量惊人,撕开封条揭盖查看,只上面一层铺了红枣,下面是一封用绢布包裹的金锭,共计三百两。 柳尧章惊喜:“咱们这位千岁爷可真大方,陛下都很少一次赐给臣子这么多赏金。” 柳竹秋猜朱昀曦定是想到柳家最近用钱的地方多,为人主公的懂得人情世故,做昏君的几率便小多了。 欢喜道:“有了这场及时雨,就不用让蒋妈送钱了。” 她吩咐瑞福将金子带去钱庄,先换三百两现银,剩余的全部兑成银票。直接送一千两去给张鲁生,托他帮忙打点昭狱的牢头狱卒,这样即使上官硬要给柳邦彦用刑,有钱做润滑,底下人也能放放水。 她听说太子今天就要派人来收折子,强打精神执笔书写。 前不久朱昀曦刚跟她闹过别扭,这封谢恩请安的奏折绝不可马虎,于是挑最肉麻的话写了三千多字,某些语句肉麻到自己都不敢细看,怕酸掉大牙。 安排完毕,她去卧室倒头大睡,午后醒来不敢恋床,叫瑞福烧了洗澡水,在房内沐浴更衣,随便吃了些柳尧章送来的饭菜,准备出门办事。 穿袜子时才发觉昨天在阴冷的地窖里站太久,脚趾生出几个豌豆大的冻疮,经热水一泡,变得痛痒难忍。 她想起前阵子买了好些治冻疮的白芨膏,赏了两瓶给瑞福,想叫他拿来擦擦。可巧瑞福出去牵马了,她唤了两声没人,便趿着鞋去他房里找。 主人翻看仆役的东西自是没顾虑的,她打开瑞福的箱笼,不仅找到了白芨膏,还看到一些不该有的物品。 银钗、耳环、胭脂膏、绣花荷包,居然还有一条艳丽的大红石榴裙。 她最初怀疑这小子趁她不在时引逗妓、女上门厮混,但细瞅这些物件都是簇新的,不像别人落下的。 难不成他有了相好的女子,在为对方置办的礼物? 不管怎么说都得问清楚,等瑞福牵马回来,她叫他过来,指着那些妇人的穿戴问来历。 瑞福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半晌方嗫嚅:“都是小的用工钱买的。” 问他买来做什么,他死活都不吭声,但瞧着只有羞愧,未见邪猥。 柳竹秋想这孩子已十八岁了,许是通了人事,生出求偶之念。 《周礼》上说“以仲春之月会男女,是月也,奔者不禁。”,说明男女年长思春本是平常,老祖宗们都认可的自然现象到了当代被斥为淫、秽,都是今人作茧自缚。 她信得过瑞福的人品,和气道:“你是孤儿,大概怕将来没有长亲为你张罗婚事,先提前给自己攒聘礼。其实这些事都不用你操心,你是柳家的人,我们做主人的难道会不管你?等再过个一两年保管替你寻一门好亲,婚娶费用也都包在我身上。” 叫他把东西收好,并表示不会张扬。 瑞福磕头谢恩,说马已备好了。 柳竹秋骑马上路,寻思:“那马二狗人品卑劣,吃完东家吃西家,我直接去找他问话,他铁定转身就将我卖给崔逢源。得先想个法子套住他。” 她策马往东,出崇文门来到慈源寺附近一座庄园。 庄园主命叫孙荣,早年跑码头出身,能打架会算计,不出十年成了京津水运线上的流氓头子,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一般流氓挣的都是不义之财,孙荣是个当代“盗跖”①,平生最敬关二爷,做人做事都讲仁义,生财也要“有道”。 他脑子比寻常人活泛,见农夫种地全靠粪肥,短缺时还得花钱去买,那些在城里没处丢弃的腌臜物到了村间都成了抢手货。 他看准这桩生意,先是花钱去城里挨家挨户收粪水,居民们省了走远路倒马桶的功夫,如何不乐意? 后来他嫌这法子太耗人力,便疏通府县官员,在一些小街边胡同口挖粪坑盖茅厕,供给周边居民使用,每个月派人定期去掏挖。 这样既节省劳力,又为居民提供了方便,使得随地大小便的人大幅减少,街道也更干净整洁了。 这项义举深受官民欢迎,孙荣赚了钱,再接再厉又修了许多茅厕,逐渐包揽了全城百姓每日的“盈余”,靠倒卖这些黄白之物发了大财,不几年挣下百万家私。 自古有了钱都想往高处爬,孙荣出身不好,又没读过书,去巴结权贵人家都嫌弃他做屎尿生意的肮脏,不愿俯身应酬。 为此他又想出个妙招,在慈源寺外买了偌大一块地皮,专门请来江南的能工巧匠盖起一座富丽典雅的山水园林,想作为接待士绅的交际场。 院子落成,里面的屋榭亭台都得书匾额、写楹联,孙荣满心要找个有名气的文人点缀,谁知文人比官宦更清高,觉得接了这档邀请就等于给他家的茅厕题词,生怕那股浊气污了自家的笔。 孙荣抱着大把银子找不到花处,成日恼恨叹吁:“人家都是愁没钱花,只有我在愁钱没地儿花,又不是让他们在自己的杀头状上画押,这些书生何至于都像通缉犯似的躲我?” 当时柳竹秋正在扩充人脉,就想交一个人品过得去的地头蛇,闻听此事便请人递话,说她愿意为孙荣的园子题字。 孙荣喜出望外,连忙拿烫金的大红花笺写了拜帖,亲自带礼物登门相请,又在新园子里大摆筵席,做足了排场恭维她。 待到客人酒足饭饱,他命十几个清俊的丫鬟童子捧出文房四宝,请柳竹秋动笔。 柳竹秋先为园子题名“薛公园”,又将园内的池塘命名为“洗笔池”。 孙荣奇怪:“我明明姓孙,孝廉为何要写成‘薛公’?” 柳竹秋解释:“战国四君子之首的孟尝君,又称薛公。他出身王族,最是宽厚爱人,敬贤重士,门下有食客数千,驱驰列国,英名广布于诸侯,可谓众望所归。员外修筑这园子既是为了接纳贤士,以孟尝君之号命名,就能让这普天下的人都知道您的心意了。” 孙荣大喜,接着请教“洗笔池”的含义。 “宋代文人曾子固②曾做散文《墨池记》,说晋代大书法家王右军③成名前在临川居住,每日苦练书法,笔脏了就在新城下一块低洼的水池里清洗。因练习过勤,池水都变黑了,故得命曰墨池。曾夫子在文中评论道:‘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意思是王右军的成就并非天生,都来自刻苦钻研,勉励世间学者都像他那样勤奋学习。小生为员外家的池塘取名‘洗笔池’,正是借用此意,好让那些往来于京城的士子们知道,您爱惜后进,随时欢迎他们到这儿来交流求学心得,还能为他们提供各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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