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远惊骇而怒,摔袖斥责:“柳竹秋,你是读书人,该知道杨修是怎么死的!” 潜台词是:太聪明的人都活不长,警告她别打听宫中的隐秘。 柳竹秋忙拦住他嬉笑赔礼,又拱手央求:“我开罪了殿下,正是惶恐难安,还请公公帮我哄好他。” 她把朱昀曦当赏饭吃的东家,没掺杂太多个人情愫,荣辱都能等闲受之。若跟东家结了隔夜仇,于今后混饭不利,是以弄清太子发怒的原因后便想尽快修和。 陈维远也怕这一芥蒂妨碍主子的心情和健康,她这个肇事者能负起责任最好不过,便耐着性子让她出主意,答应帮忙斡旋。 朱昀曦闷坐多时,火气渐渐退下,吩咐侍从摆驾回宫。 陈维远禀报:“有人求见殿下。” “何人?” “殿下去了便知。” “若是那女人,孤王说了不想再看到她。” “柳竹秋自知罪大,请了她家家长来求情。” “她把柳邦彦叫来了!?” “不,那人辈分比柳邦彦大得多,还很有名望,殿下不妨去见上一面。” 朱昀曦重手打了柳竹秋耳光,以为凭她的性格定会怨恨,所以抢先说出决裂的话来保存颜面。 听说她主动求饶十分意外,想看看她又会耍什么花招,便命陈维远带路,。 陈维远带他走到刚才同柳竹秋谈话的地方,在门口说明:“那老人家怕羞,说奴才们在,他脸上下不来,想单独见驾。” 朱昀曦知道忠厚的老奴不会伙同柳竹秋捣鬼,叫侍从们守在门外,独自步入室内。 厅堂右手放着一张被锦缎罩住的桌案,案前摆着一把交椅。 他没见着人影,正环顾巡视,桌案那边忽然冒出个冠带老叟模样的布袋人偶,朝他弯腰揖拜。 “老夫参见太子殿下。” 声音一听就是柳竹秋掐出来的,朱昀曦恼她作怪,怨愤地呼出一口气,配合质问:“你是谁?” “老叟”谦恭自介:“老夫柳宗元,是罪女柳竹秋上九代祖公。” 朱昀曦叱责:“胡说,柳宗元出身河东柳氏,柳氏后来迁往汝颍和襄阳。你家祖籍四川,怎会跟他扯上关系?别以为搬出个先贤来糊弄,孤王就会轻饶了你这反贼。” “柳宗元”解释:“殿下息怒,柳家确系我河东柳氏的分支。宋时文人陈慥,字季常,自号‘龙丘先生’,他的妻子柳氏就是四川人。东坡居士曾到陈家做客,柳氏因丈夫召唤歌妓上门,气得隔墙大骂。事后东坡居士作诗调侃道‘谁似龙丘居士贤,谈空说法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这河东狮吼说的就是柳氏,可见我柳氏一族确有后人迁居到了蜀地。” 朱昀曦经常听柳竹秋诡辩,好奇她那脑袋瓜里究竟装了多少歪理邪说,便在交椅上坐下,冷淡道:“孤王且信你,说吧,何事见孤?” “柳宗元”再次揖拜:“适才不孝女孙柳竹秋冲撞圣驾,自知难获宽宥,唬得连烧了三柱高香,请老夫来替她讨饶。老夫想殿下乃天上真龙,但凡恼怒,连我们这些在阴司的人都难逃罪过。于是急急赶来,求殿下念其年少无知,从轻处治。” 朱昀曦听柳竹秋讨饶,气已消了大半,趁势诉说平日积攒的不满。 “你可知此女刁钻刻毒,专会与孤为难。孤三番五次饶她,她却恃宠而骄,漫无止境地放肆,孤若不重罚她,今后如何治下?” “柳宗元”请示:“敢问殿下想如何罚她?” 朱昀曦装凶吓唬:“最少也得打一顿板子。” “这个使得,不消殿下费神,待老夫替您行刑。” “柳宗元”接着用戏腔大吼一声:“大胆孽障,还不快上来领罚!” 桌下又钻出个少女模样的人偶,柳竹秋用本音怯生生道:“祖公,让你帮我求情,你为何替人家打我。” “柳宗元”指着她啐骂:“你不识忌讳,冒犯太子殿下,没看殿下的脸到现在还泛着青?若因你呕伤了玉体,你万死都难赎其罪!” “柳竹秋”面向朱昀曦晃了晃脑袋又猛地一抖,好像被他生气的表情吓坏了,赶紧哭拜:“殿下,都怪臣女失言,臣女情愿领死,您断不可为了臣女气坏身子。” 虽然她本人看不见,朱昀曦仍别扭地撇过脸不予理睬。 听他冷哼,“柳竹秋”呜呜哭道:“殿下这样抱闷,臣女真想捐躯以献,只恐命贱无补。” “柳宗元”训斥:“你这会儿才知道奉承,为时已晚了。” “柳竹秋”哀辩:“祖公错怪了,我一向努力奉承殿下,每次殿下召见我都恨不得双手着地,像狗一样颠颠地跑来伺候。跟殿下说话前必要先打一番草稿,用三斤蜂糖浸泡后搓成蜜丸服下,以确保语句足够甜美动听。” 朱昀曦脸红打断:“你那叫奉承吗?分明都是亵渎!” “柳竹秋”连忙作揖:“臣女是那田间地头的黑乌鸦,当然不配为凤凰唱赞歌,无知冒犯,幸蒙殿下多次宽贷,臣女肝脑涂地也难报厚恩。这次本当领死,可臣女若就这么轻易了账,殿下想来也难得痛快,不如等想出解气的法子弄死臣女后再做决断,也好让臣女在苟活的这段时日里尽力恕罪补过。” “柳宗元”气得抡起胳膊不住拍她的头:“大人肚里能撑船,殿下这等胸襟都被你气成这样,可见你这丫头有多可恨!” “柳竹秋”尖声求饶:“祖公莫打,殿下生气是因我前几次都横着撑船,才会卡住,往后定会小心竖着划过去,殿下便能包容了。” 朱昀曦终被噗嗤逗笑,强装严肃说:“河东先生①,你这玄孙女野性难驯又不守女德,是个比陈季常老婆还刁蛮的泼妇。将来若是嫁给脾气暴虐的丈夫,不知会挨多少打骂。” “柳宗元”忙说:“连殿下这样温柔慈爱的男子都受不了她,遑论其他人,打死都是有的。” “柳竹秋”辩解:“那倒不怕,佛家说杀牛变牛,杀狗变狗,他打死我这泼妇下辈子也会变泼妇。” 朱昀曦忍俊不禁,笑骂:“行了,孤王饶你了,出来吧。” 锦缎翻动,柳竹秋穿山甲似的从桌案下爬出来,冲着他嬉皮笑脸。 见她毫无记仇的迹象,朱昀曦反而难为情,嗔怪:“亏你演的一出好戏,真是个佞臣。” 他肯把她当臣子看待,在柳竹秋就是好兆头,色舞眉飞道:“公孙弘②也是佞臣,可他协助汉武帝治国安民,对儒学也有卓越贡献,臣女还想效法他呢。” 太子神色一僵,明显不愿谈论这个话题。 她热望遇冷,也悻悻的。 不愿让好转的气氛再恶化,朱昀曦赶忙恢复和悦,命她到近处去,望着她脸上的指印微露歉意,闷声道:“孤王还是头一回动手打人。” 柳竹秋俏皮回应:“那可巧了,臣女也是头一回挨打。” 他不信:“你这么调皮捣蛋,小时候家里大人就没教训过你?” “臣女生母早亡,家父为此格外怜惜,气到极处也舍不得责打。至于哥哥们,小时候倒想修理我,但都被臣女抢先制服,从此再不招惹我。” “孤王果然没冤枉你,你从小就是个泼妇。” 朱昀曦用娓娓动听的音调数落她,抬起指尖轻轻点了点她脸上的伤处。那温柔小心的架势好像她是个易碎的水泡,自己也疑惑方才为何会下狠手。 “还疼吗?” 柳竹秋尽捡好听的说:“臣女脸皮厚,还担心碰疼了殿下的手呢。” 朱昀曦听了,笑容竟有些扭捏:“我看你还没挨够。” 柳竹秋见到这娇花含羞的情态就想调戏,咧嘴欢笑:“那殿下再连臣女右边脸一块儿打,来个雨露均沾。” 都是佞臣了还在乎什么尊严,她又不想做独善其身的彭泽令③,千方百计爬上高位才谈得上一展拳脚,赈济苍生。 她故意将右脸伸过去,朱昀曦没动手倒是动了嘴,倾身探头在她腮边轻轻一啄。 突然降临的亲昵令她吃惊,愕然地望着他。 之前爆发熔岩的双眸已恢复平湖秋月般的美好,他静静凝视,温软又略含羞涩地问:“要亲嘴吗?” 这表情分外惹人怜,柳竹秋毫不犹豫说:“要。”,不请自来地起身圈定他的颈项,吮住那不骂人时就无比可爱的双唇。 像做补偿似的,朱昀曦任她狠狠亲了个够,喘气抱怨:“你真是一点没进步。” 柳竹秋由衷惭愧:“臣女闭门造车难有寸进,殿下若嫌弃,臣女回头就去找个陪练?” “不准。” 他专横地下禁令,握住她的后脑亲自辅导,这次吻得比过去都深,连舌头都难分难解地融在一处。 柳竹秋感觉身似浮云,正向天宫飘去,想着趁眼下没人与太子共赴巫山也不错。 那自持身份的男人却在要紧关头鸣金收兵,甘愿拉她同受欲、火煎熬也不敢乱了皇家教条。 柳竹秋气不打一处来,不肯抽出探进他衣襟的右手,还使坏揪住那格外软嫩的一点轻轻揉捏,逼他扭动身躯小声求饶:“陈维远他们就在外面,今天真不行。” 说完搂着她没头没脑使劲亲了几口,作为“停战”交纳的“岁币”。 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具备,柳竹秋不敢逼他缔结“城下之盟”,怏怏不快地坐在他膝上整理衣帽,自觉是一头正在苦练斋戒的饿狼,对着鲜肉只能往肚子里猛咽馋唾。 朱昀曦也觉得点火不救的做法不地道,反过来揽着她的肩头哄慰:“等下次孤把人都支开,随你怎么闹。” 柳竹秋斜睨着他,放心撒娇:“殿下就会欺负人,今天若非您先逼着臣女写那么多春联,臣女怎会落得如此狼狈。” 朱昀曦早不计较她是如何促狭犯上的,还怕她为中道撤军的事介怀,极力安抚:“孤王只想跟你开个玩笑,不成想害双方伤了和气,要不孤赏你件礼物吧,你想要什么?” 这时讨赏得有分寸,不然等他回过神来准会怪她趁火打劫。 柳竹秋瞅着他媚笑:“臣女为殿下写了几十幅春联,也请殿下赐臣女一幅。” 朱昀曦笑应,听说她想挂在闺房,便口述一副对联:“早晚安安分分,时刻规规矩矩。横联‘保重小命’。” 柳竹秋作势捶着他的胸口娇嗔:“您又责备臣女。” 立刻被他用力搂紧。 “再抱孤王一会儿,这是命令。” 朱昀曦埋头在她颈窝低语,竟似恋恋不舍。 柳竹秋顺从地抱住他的肩背,手掌轻抚他的后颈,感觉他喷在自己脖子上的暖热气息微微湿润了。 联想到陈维远之前讲述的故事,恍然发现,太子内心里其实还住着一个纯真的孩子,同时感应到他深藏的不安。 不单单为了表忠心,也是受保护欲驱使,她将嘴唇压在他的耳廓上,轻柔坚定地保证:“殿下放心,臣女定会护您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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