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中有大道和小道。大道是贵人们乘轿撵经行,道路宽阔,横平竖直。小道便通各宫后门,供宫女太监门行走,虽窄了些,却四通八达。 要走过长萱宫,还要过一道湖,和一架石桥。 荷枝站着桥上回望,隐约在湖面之后的是长乐宫,住的是当今慧妃。 石桥尽头是长萱宫的正门。 湖道两岸,桥的两头,仿若两个世界。 荷枝推开宫门,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不就是几个银钱么,等陛下来了,想赏你们多少,就赏你们多少。” 尖细的声音带着得意,张氏在被废之后的数年里永远都说的这些话。 “不说话,你好得更快。” 是师父的声音。 荷枝瞬时安心。 循着声音走去,屋子的门是开的,奇怪的陈腐气味夹着苦药味道弥散出来。 屋子中央女人艳红的裙子有些脏,她傲慢地坐在桌子上,一旁的老宫女眉色淡淡,将一块花布裹在女人的手上。 “师父。” 荷枝一句话将屋内氛围搅乱,面前两人同时抬头。 张氏锐利的眼神朝她直射而来:“你是不是从陛下那里来的。” 荷枝僵了一下:“我不是。” 张氏气愤地大喊,“你就是!我闻到你身上的龙涎香了。” 一旁的师父扯了一下她的手,那女人瞬间收回目光,可怜兮兮地看着师父:“你这样对我,陛下会生气的。” 师父并不回应,依旧专注地给张氏裹手。张氏再没说话,只静静着看着。 荷枝等了一会儿。 师父忙完将桌上的盛药的大盅抱出来,荷枝便闻到更加浓烈的药味。 像她们这样的宫女,没什么银钱,更别想去找太医。有个病能熬过去就熬,熬不过,被面一裹,就扔到后山的宫人斜去了。 幸而师父认得些草药,在长萱宫外的小山能找到常见的药材,荷枝小时候发病,都亏得师父照料。 荷枝上前,伸出手向以前一样接过师父手中的大盅。 没成想师父却从她身旁掠过,淡然道:“仔细弄脏你的衣裳。” 师父在前面走得快,荷枝连忙跟上。 迈过住屋的门槛,荷枝小心恭敬地跟在师父身边,就听师父闲聊道:“她昨日不小心跌了一跤,摔了手。” “她当时比慧妃还要盛宠,祈水湖上的船舫夜夜笙歌两个月,只为讨她开心。” “过去的荣宠,有什么放不下的。” 师父将手中的大盅放下,转过头看见小丫头恭恭敬敬地走进屋子,便道:“没别人,坐吧。” 荷枝这才放松了一些。 长萱宫似乎和她离开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动。 “别看你的床了,没收拾。”师父留意到她的目光,问道,“分去哪里了?” 荷枝连忙道,“如今跟着太子殿下。” 师父身形一顿,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哦。” 转而她便拿出一旁的绣样,荷枝上前刚伸了只手想帮忙,谁知师父躲开了:“不用你来。” 她就着窗头的光穿好针线,抬头看一眼荷枝,又低头绣了几针,平静的面容下是欲言又止。 荷枝垂着头,听着扯线的沙沙声。 她心里惴惴不安,感觉师父好像不太高兴? 良久,师父再度开口。 “杵着做什么?”师父道:“跟着谁都一样,好好做吧。” 荷枝搬了个墩子坐在她旁边,静静地看着师父飞速地几下穿针,勾了个飞鸟出来。 不过只见轮廓,其中空荡,尚不成趣。 师父又拿出一团墨绿绣线,在手中绞着,目光晦暗不明,“可有后悔。” 师父问的是采选女官一事。 若非采选,她可以一辈子在长萱宫中,不问世事。 荷枝沉默。 师父笑道:“既不后悔,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但是师父。”荷枝犹豫着道,“师父,我怕。” 许是在长萱宫中见到熟悉的师父和熟悉的一切,荷枝终于卸下所有防备。 她脑海里无时无刻不是宫规束缚,无时无刻不是如何不触怒太子,无时无刻不是防备他人。 荷枝背后发凉,浑身在颤抖,低声嗫嚅着重复:“师父我怕。” 然而师父淡淡地抬眼看她,“慎言。” 一句警告。 荷枝满腔话语哽在喉中,理智重新回温。 “天威在上,敬畏是应当的。”师父换上青绿丝线,绣飞鸟下的枝叶,“但我们是主子的奴婢,怕的只能是事做的不好,不能为主子分忧。” 这些话,在荷枝决定采选女官时,师父便不断重复。 “既然当初做了选择,就一条路走到底。”师父收回了目光,“以后也不用惦记着来这里,你早些回去吧,免得主子找不到人。” * 荷枝回东宫正巧是晚饭时间。 走进后院,便见着一个澹州女使站在宫墙下,望着天色。 等到荷枝用完晚饭出来,她还在那里。 荷枝不自觉看去,发现竟是一轮浅淡的圆月,在薄纱一般的烟云之后若隐若现。 再转身,却看见王公公朝那女使作揖,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太监。 那架势,与荷枝第一日被接去侍寝时极为相似。 太子点了那位女子侍寝。 但荷枝瞧着,这位女使面带愁容,似乎并不怎么欣喜。 其他几位澹州女使的倚在屋外,目光黏在那位女使身后,荷枝瞥了一眼,听到澹州女使的小声议论。 “真没想到,云英居然是我们这些人当中最先被点寝的。” “这订过亲,就是不一样。” 岑娟见着荷枝走过,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目光似有若无划过荷枝,“这几日我就看出来了,殿下对云英就是不一样,总拉云英到身旁坐,什么吃食都让她先尝。” 荷枝自然知道,这些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她不疾不徐地进屋,身后的声音便更大了。 荷枝回了自己的床铺边,一旁的铺子已经空了。她们这批来时也有二十人,如今却只剩一半。 她很快地洗漱完,便躺下歇息。没想到伴着那些叽叽喳喳,她竟很快睡着。 夜半,屋门砰砰地被敲响。 屋内昏暗,屋外反是明亮的。荷枝从睡梦中惊醒,趿着鞋子开了门。 “王公公?” 王公公催促道,“你赶快换了衣服,随咱家过来。” 大家都被这阵声音吵醒,纷纷从床上探出头来。荷枝咬着牙,在周围人的目光中迅速穿好衣服,来不及理鬓,只能快速梳好发。 直觉告诉她,侍寝出了事。 上一回珠儿侍浴惹怒太子,王公公来找她。这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 荷枝不禁想,王公公未免太看得起她。 她去了,又能怎样呢? 临近四月,夜里还是有些凉。荷枝迈入寝殿,就见云英被几个小太监七手八脚抬起来。 王公公在她身后停步,荷枝独自走近太子,才发觉他身上的衣冠整齐,脸上盛着薄怒。 荷枝心中一紧,赶忙上前道,“荷枝给殿下请安。” 床榻边,太子斥道,“滚出去。” “是。” 荷枝讷讷,正要转身,又听太子道:“你走了,谁来伺候孤?” 这意思,就是荷枝留下。 其余人眼尖,连忙从殿中撤出。 荷枝这才敢上前,太子整个人舒展靠在床边,讽笑道,“你竟不怕孤。” 这不是荷枝第一次听到这个问话,想着师父的提醒,荷枝答道:“奴婢敬畏殿下。” 太子抿笑不语。 荷枝将太子的衣袍在衣架上挂好,又铺整床榻,正解床帐,只听他道:“解好了就过来。” 荷枝楞了一下,床帐在她身后跌落,将她容纳进床榻的范围之中。她走近太子,恭谨地唤他:“殿下。” 太子的手顺势抚上她的衣袖,轻微拉扯,“不懂规矩?” 荷枝了然。 随即她便将匆忙披上的外衣除去,只剩小衣。 光洁的小臂重新回到手中,太子手按着被角便掀开,手指一点,示意。 荷枝顺从地爬上床榻。 “殿下。” 荷枝侧躺下,刚一出声,太子的手掌便向她探来。她试探性地起身,将脖颈送于他的掌下。 随即,又是一阵熟悉的眩晕。 等人呼吸平静下来,慕容仪的手指还停留在她的脖颈,手掌下的肌肤温软,脉搏灵动跳跃。 “自作聪明。”慕容仪目光黯淡下来。 他自然能感觉到,这小宫女是主动将脆弱地颈项送上门来。然而这小宫女却不知,只需要他手下稍稍使力,便能让她命丧于此。 慕容仪眼睫微抬,摸索到一旁的薄被,便拉过盖上她身。 平静的夜里忽然生出轻微的动静,守在门外的小太监惊了一下,没有在意。 寝殿内,慕容仪拉开床帐,面前的人恭敬道:“殿下。” “说吧。” 对方上前两步,语气虽轻,却字字清楚:“邬统领已在暗中打探镛王前些时日的行踪,马上就会发现镛王世子的那些事。” “周姑娘已和徐尚书之子私下见过三回,周太傅并未阻拦。” 慕容仪勾了下唇角,嗤道,“可见,太傅有几分着急了。” 面前的人禀报完,从衣袖中掏出两个瓷瓶,“殿下,这是备好的东西。此物污秽,卑职来弄吧。” “不用。”慕容仪摊开手将瓷瓶接过,轻晃两下。 “荷枝姑娘的身世简单,一直只在长萱宫,有一位带她长大的师父,但不知生父生母是谁。” “这种孩子宫中常有,孤知道。”慕容仪又扯了扯帐子,“你回去吧。” * 李求受了干爹王福的叮嘱,值夜的时候万务听得寝殿当中的动静,可这一晚实在难熬,他几次差点睡去,忙不迭搓了搓脸。 “来人。” 里边终于有了动静,李求立马跳起身,一进寝殿,便闻见一股气味,他僵了一下,连忙跪下去:“奴才在。” “备水。” 除了李求,外间还有好些个小太监。听了李求的话,飞一般地忙起来。 不多时,李求又看见干爹急匆匆地走来,连忙赶上前禀报,压低声音:“殿下已叫水了。” 王福皱了一下眉,但很快散开,“水烧的如何?” “快好了。” “等会殿下去沐浴,你们手脚快点换上新的褥子,顺便检查一下,褥子上是否有落红,知道么?” 李求连连应下,不敢轻慢。 等到水真正好时,李求再入殿,瞥了一眼就殿下已经坐起。薄被里裹了一个女子,被他抱在怀中,露出了两只雪白的脚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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