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唏嘘道:“这具倒是好认,脸还嫩着呢,像是才死不久,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姑娘,怕又是夜里失足落了河的,工部早就该修城外那条河了,简直害死人。” 有人在附和,直说城外那条河是索命的阎罗河,霍显却是丝毫没听进去,他用两根手指捏起了女尸的手腕,将那串红珊瑚镯子放在日光下仔细瞧过,众人不由都噤了声,须臾后,霍显才松了手,接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道:“叫篱阳来。” 篱阳很快便赶来了。 他阔步上前,道:“主子,出什么事了?” 霍显抬了抬下颔,示意他看,于是篱阳垂眸去瞧这具女尸,新鲜的,除此之外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霍显停了手里擦拭的动作,唇边露出一抹玩味的笑,篱阳稍怔,他很久没有见到霍显露出这种……近乎愉悦的表情了。 这些年好似没有什么事,能挑起他的兴趣。 篱阳忍不住多盯了那尸体两眼,便觉得有些眼熟,可又怎么也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他正费解时,霍显将帕子丢在他怀里,说:“你去查查,姬玉瑶出嫁时带的陪嫁丫鬟里,是不是少了一个,看看她叫什么,再请仵作来验个尸。” 霍显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这人他昨日在主院撞见过,只余光匆匆一瞥,模样记得不是很清,这串打眼的镯子他倒是有些印象。 总不能,又是巧合吧。 篱阳应了是,见霍显牵马要走,他跟上去道:“主子进宫么?” “回府。”他笑了一下,“陪我夫人用早膳。”
第24章 自打夫人新婚夜里昏过去之后,便打着身体羸弱地名头不见姨娘妾室,连晨昏定省都免了,除了有一回姨娘们结伴来敬茶,主院就没有再接待过旁人。 夫人又只让那两个陪嫁丫鬟近身伺候,故而晨间本该最繁忙的时候,主院的丫鬟仆妇们反而十分闲适,今日夫人起晚了,她们就更闲了,正围着火炉烤火取暖。 冬日可真是愈来愈冷了。 霍显这个时辰来,愣是将一屋子丫头吓了一跳,饶是管事嬷嬷也惊道:“主君怎的这个时辰来了?” 霍显瞥了眼堂屋的方向,道:“夫人用膳了吗?” 碧梧有些怵霍显,却还是不得不开口接了话,道:“夫人还未醒,奴婢去催一催。” 碧梧说罢就要进内室,却被红霜半道截了活儿,于是红霜匆匆就进了屋里。 霍显在饭厅坐下了,他要在这儿用膳,丫鬟们一改适才闲散,纷纷动作起来。 管事嬷嬷挑帘进来,拿了糕点给霍显垫垫肚子,四下无人,她口吻才亲近了些,说:“怎么还老远回府来用膳,怪折腾的,眼下早过了主君平日用早膳的时辰,你这胃又该闹腾了。” 管事嬷嬷姓刘,是霍显幼时的乳娘,也是霍显离开宣平侯府时少有肯跟他走的人,阖府上下,恐怕也只有她敢用这种语气说话。 霍显笑了声,“哪那么金贵,这些日子她怎么样?” 刘嬷嬷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她”大概指的是夫人。 虽霍显没明说,但刘嬷嬷隐约也知晓这场婚事恐怕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可既然是三书六礼迎进门的,刘嬷嬷便还是拿姬家那位小姐当主子看,嘴里依旧恭敬称她夫人,说:“夫人是个安生性子,平日只在院子里走动,贴身伺候的只她从娘家带来的几个婢子,倒是不愿麻烦咱们。” 霍显就着茶吃了一半糕点,闻言道:“她从姬府带来几个人?若是人手不够,还是让府里丫鬟上点心。” 刘嬷嬷惊诧地看他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会关心人了,她于是说:“原本是五个呢,近身伺候的就两个,一个叫红霜,一个叫碧梧,剩下三个都留在屋外伺候了,但前些日子放了其中一个的文籍,说是那丫鬟到了年纪,想嫁人了。夫人心地倒是真的好。” 霍显默不作声地点了头,随口问道:“哪个?” 刘嬷嬷也随口答了:“好像叫什么娟儿。” 那头帘子被掀开,这头一齐停了话。 姬玉落昨夜后半夜才睡下,被红霜叫醒时还觉得头疼,听闻霍显来了她甚是惊讶,转念猜他是为昨日宫中之事来,以防万一,她是服过药才来的。 她走近,朝霍显半福了福身子,随后仰头道:“夫君怎么来了?” 霍显笑了笑道:“今日闲来无事,陪你用早膳。” 姬玉落先是惊了片刻,随后不知所措道:“那嬷嬷,快备膳吧,莫要耽误了夫君当职。” 刘嬷嬷应了是,很快命丫鬟布了膳。 霍显适才吃了两口,倒不是很饿,见姬玉落喝了几口粥,才问:“昨夜事出突然,没来得及问,可有受伤?” 姬玉落捏着汤匙摇头,道:“皮外伤罢了,养两天便能好,不打紧。” 她手背上确实有几处小擦伤,霍显瞥了眼,又说:“那也想必是受了惊,请郎中看过么?” 姬玉落搅着粥的动作渐慢,事出反常必有妖,果然在她摇头后,霍显便道:“你身子羸弱,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如何同你父亲交代?手给我。”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他不过是想把脉罢了。 姬玉落犹豫了下,显了几分受宠若惊在面上:“怎么好麻烦夫君……” 在霍显近乎逼视的目光下,姬玉落慢吞吞伸了手过去。 她的手腕很细,很白,像是一掐就会断。 霍显摆出诊脉的姿势,姬玉落垂眸看着他诊脉的手,霍显则垂眸看向她。 小姑娘微低着脑袋,坐得端端正正乖乖巧巧,可不知是不是职务多疑,他试图从这副乖巧的皮囊下看出些别的端倪,于是目光愈发尖锐。 然而却无懈可击,无论是她常态的神色还是虚弱的脉象。 霍显盯着她腕上的青筋,忽然道:“听说你房里有个丫头年纪到了想回乡成亲,你把文书放给她了。” 姬玉落只微不可查地怔了半息的功夫,她本以为他要打听昨夜安和宫之事,谁料话题却拐了个弯,姬玉落笑着说:“是,姑娘家到了年纪,只怕寻不到好夫婿。” 霍显闲聊似的点点头,问:“她多大了?” 姬玉落道:“十八九。” 霍显沉吟片刻,“也不算大,寻常宅邸里的丫鬟,多是二十来岁才往外放。” 姬玉落仍是温温地笑着,“她心思已不在我这儿,强留几年也没什么意思。” 霍显笑赞她:“那是夫人心地善良,不知那丫鬟家在何处,可有车马?到底是姬府出来的陪嫁丫鬟,夫人早与我说,我便派锦衣卫一路护送了,也好全你们主仆之情。” 姬玉落刚要开口:“她——” “夫人。”霍显打断她,口吻平常道:“你脉象乱了。” 姬玉落猛地抬起头,四目相对间似有电光石火,但几乎又在眨眼间消歇,姬玉落一脸难为情的模样,道:“夫君说话时总带着审讯的气度,玉瑶只是寻常人,也免不得心慌。” 霍显笑了一下,这才收了手,道:“早前听闻姬家大小姐生性胆小,我看你倒是伶牙俐齿得很。” 姬玉落连忙起身,垂首道:“夫君说什么便是什么,怪玉瑶多嘴了,以后不说便是。” 霍显仰头看她,贝齿咬唇,悬泪欲泣,低头往跟前一杵,像他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似的。 他还是头一回正儿八经打量姬家这位长女,从前倒是没发觉她这么张清冷小脸也能做出这番我见犹怜的姿态。 一个站,一个坐,气氛莫名有些僵滞。 红霜在后头听的是一颗心都蹦到嗓子眼了,反而是刘嬷嬷不知所以,好好吃一顿饭,怎么吃成这样了,主君也真是,没事欺负人家小姑娘作甚…… 霍显眼里只噙着若有所思的笑,半响过去,起身将她摁坐在椅上,“啧”了声道:“紧张什么,我同你开玩笑呢,宫里案子还待查,我先走了。” 他拍了拍姬玉落的肩,十分贴心道:“夫人,好好用膳。” 说罢,他果然就走了。 刘嬷嬷也跟了出去,堂屋里只剩姬玉落和红霜。 红霜看着他们走远,上前道:“小姐,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发现了?” 姬玉落面无表情地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扯了下唇角,说:“找不到证据,试探而已,若真确信,他就不会来走这么一遭了。” 红霜道:“可他已然起了疑心,往后行事不说难,还危险,这府里四处都是暗卫,到时真想走也未必走得了了。小姐,办法千千万,何必要死磕霍显这一条,此人实在太敏锐了。” 姬玉落指了指自己这张脸,道:“顶着这张姬家长女的脸,在京中本就处处受阻,办法千千万,也都被这张脸堵死了。” 姬玉落说着,有些烦。 红霜哑口无言,心事重重地皱起眉头。 另一边,霍显从堂屋出来,南月便紧随其后,道:“主子,如何了?” 霍显缓缓点了下头,道:“正常。脉象虚弱,中气不足,像是多年体虚的症状;对答如流,不慌不乱,堪称完美。” 南月适才在门外听了一耳朵,主子分明说夫人脉象乱……哦,南月反应过来,诈她呢。 于是南月松了口气,“那不是正好,夫人没问题便能放心了。” 霍显嗤了声,负手站定,转而看向南月,“太正常才不正常,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穷追不舍问你几句你都还结巴,她却能对答如流,若不是她的问题,那便是你的问题。” 南月:“……”他可好冤。 南月想了想,道:“那主子是怀疑什么?属下适才查过,那个叫娟儿的婢女原来是姬府二小姐的贴身丫鬟,夫人若是真害了她,难保不是此前有过节,即便如此,也只能证明夫人从前是扮猪吃老虎,这些年装得太真,可这后宅里……倒也情有可原,若是怀疑宫里的命案与夫人有关,也有可能,但是。” 南月蹙起眉头,不解道:“主子不是怀疑宫里的刺客与府里的刺客为同一人吗,可主子,府里遇刺那日夫人正巧从承愿寺返京,刺客逃走时,夫人的马车才刚到城门口,当日城门的守卫皆可作证,如此来说,这时间也对不上。” “要么在宫里犯案的与府里的刺客不是同一人,要么这些事,就与夫人无关才是……何况夫人的脉象那般虚弱,如何能做到与您交锋?”南月挠挠头,颇为不解。 霍显垂着头,黑靴下踩着石径上一颗松懈的雨花石,将石子踢到一旁的湖水里,他盯着那荡起的波纹,道:“谁说眼见就一定为实……是真是假,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25章 隆冬腊月,北风萧瑟,大雪落地成冰,四处天寒地冻。 姬玉落抱着手炉坐在暖阁里,小袄上一圈貂毛领子藏住了她半张脸,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毛茸茸的,难得显出了几分平易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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