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扶被抓时还在梦里,此时正着一身牙白睡袍,披头散发地叫骂着:“翻天了,你们这是要翻天了!这是皇宫,这是禁中!你们竟敢在宫里随意拿人,我乃皇上亲封的内官监正四品掌印,你们胆敢如此行事,简直放肆,我要见皇上,我要参锦衣卫!” 篱阳奉命拿人,佩刀跟在队伍末尾。 他今夜本同主子换守重华殿,才刚上职没多久,就听说刺客拿下了,可这行刺案篱阳亦是全程跟进,没察觉此事与钟扶有什么关系,再者说这位钟公公细皮嫩肉,不像是刺客。 篱阳问一旁的南月,“真是钟扶?可是查到什么证据了?” 南月道:“主子说是,那就是了。” 篱阳顿时便明白,那就是没证据也要捏造证据的意思了。也对,差事落在锦衣卫头上,这么多日都没查出始末,可总有人要为这桩案子负责,否则拿什么同皇上交差。 但偌大皇宫,霍显偏选了钟扶当这个倒霉蛋,也是有原因的。 如今宫中十二监中以司礼监为首,虽各监都设有四品掌印,但掌印和掌印也大不相同,如内官监的钟扶就比不得司礼监的赵庸。 可被压久了,总有人要不服。 都是没根的玩意儿,谁比谁高贵呢。 何况今上不爱亲近赵庸,这钟扶又格外嘴甜,得了几分青睐便找不着北了,连霍显的小话也敢拿到皇上跟前编排。 南月模仿自家主子说话,他轻飘飘掀了一下眼帘,漫不经心的口吻带着几分嘲讽,说:“哦,那就钟扶吧,他太吵了,怪讨人厌的。” 南月将霍显的语气学了八分像,说罢连篱阳也笑起来。 前方锦衣卫将钟扶转押进天牢,篱阳要去向霍显汇报情况。霍显在重华殿,将钟扶行刺的“证据”添油加醋给顺安帝描述了一遍,听殿内帝王怒而砸杯,篱阳就知道主子要出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久,霍显撩帘出来。 篱阳一路跟着进了值房,看他换上了常服,问道:“皇上跟前不用守了吗?” 霍显系着腰带,速度极快,像是赶着走。他点了下头,道:“都撤了吧,近来辛苦了,你带兄弟们去繁星阁吃点好的,记我账上。” 他说罢拍了拍篱阳的肩,作势要走,篱阳忙跟了两步,将手里一沓卷宗抽了两页纸出来,“主子,这是您让查的关于夫人的事儿。” 霍显匆忙的脚步一顿,回头瞥了眼。 两页纸,实在寒碜。 篱阳摸了摸鼻尖,道:“……全在这儿了,夫人过去生活简单,又鲜少出门走动,所识之人也不过寥寥,经属下查,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霍显伸手接过,将刀搁下,顺势坐在桌角上。 篱阳道:“三年前她一直住在姬府,姬夫人不喜欢她,几乎没带她出门走动过,后来又发生了些龃龉,夫人便搬去了承愿寺,日日都只是诵经念佛,与带发修行无异了,寺里的僧人都说姬家长女是个安静性子,待人和善但不爱说话,平日与她相处最多的便是静尘师太。静尘师太倒是与她投缘,虽未让她剃发拜师,却拿她当徒弟教,故而那些僧人说她平日多是独自在书楼里翻看医书,也不做别的。” 两页纸,霍显一眼就望到底了。 他几乎能从这寥寥几行字里勾勒出一个温婉恬静,安分守礼的闺中女子形象,这与当初南月所查几乎无异。 可一个寻常女子,怎会有功夫在身?谁教她的,她又究竟有几斤几两,这些卷宗里通通未有提及。 锦衣卫的侦查能力他是信得过的,漏掉的这些,要么是有心人刻意隐去,要么是他弄错了。 篱阳迟疑道:“主子,既然静尘师太与夫人相熟,您若有别的怀疑,要不……向师太询问一二?” 霍显轻顿,沉默片刻,道:“师太不问俗事已久,不必叨扰。” 篱阳垂头应是,便也不再多言了。 霍显低眸,盯着那纸上跳跃的墨字,目光霎时变得有些锋锐,须臾后起身走了。 南月进来匆匆捎上他的刀,也跟着跑了。 霍宅主院。 碧梧近来日子过得很惬意,她原对小姐嫁入霍家惴惴不安,但进来之后才愈发觉得好,那可怖的霍大人从未在此留宿,无需惶恐,这日子比之之前清汤寡水受冻挨饿还要提防夫人抽风打骂,简直是神仙。 且伺候在主院的丫鬟仆妇态度可亲可敬,厨房的几个主事嬷嬷也甚是和蔼,因出嫁前一阵小姐吃糕点吃得勤,碧梧便也同嬷嬷学着做了 糖霜方糕出炉了。 红霜从小径匆匆穿过,被碧梧叫住:“欸!红霜姐姐,正巧,你将这糕点端给小姐,我去厨房看看柴火熄没熄,可莫要着了。” 红霜忙应下,提着食盒疾步而行。 她推门进了内室,姬玉落已卸下钗环,长发披肩地坐在妆奁前,盯着镜中人,不知在想什么。 红霜走上前,道:“小姐,听说宫里捉了刺客,禁军和锦衣卫都已经撤了。” 姬玉落惊讶:“捉了刺客?什么人?” 红霜道:“好像是个内侍。” 姬玉落从宫里出来就在想这事了,霍显定是发现了蛛丝马迹,才会有意试探,既然已经察觉到不对,今夜在宫中他大可直接将她拿下。 锦衣卫嘛,最擅长刑讯逼供。 她又姓姬,真要查出个好歹来,姬崇望莫说头顶的乌纱帽了,就是那颗头颅也得丢掉,而霍显虽娶了她,但凭他的本事,把自己摘清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他不仅放他走,还凭空捏造了一个人为她“顶罪”,这是为什么? 姬玉落抬目看向铜镜,雪作的眉宇轻蹙了一下,像是在问镜中人:他打什么歪主意? 正这时,房门被人急轰轰推开,碧梧步子都乱了,她小跑上前,道:“小姐!姑爷、姑爷回府了,说是今夜要宿在主院,嬷嬷已经去准备被褥了!” 话音堪落,刘嬷嬷就已经抱着被褥进来了,她后头跟着慢悠悠走来的霍显,内室里忽然热闹起来。 姬玉落紧跟着起身,警惕地瞥了眼刘嬷嬷铺床的动作。 红霜和碧梧都面露惊色。 红霜是惊吓,她在思忖如何替小姐避开今夜这桩麻烦事,碧梧则是惊喜,她一直担心着小姐未同姑爷圆房,将来夫妻之间留有罅隙,圆了房,那才是真夫妻,才是这宅子里堂堂正正的主子呀。 于是碧梧与红霜心思各异地退了出去。 刘嬷嬷铺好床褥,也恭恭敬敬退下。 窗牖开了半扇,凉风吹着红烛,墙上烛影摇曳晃动,像个张牙舞爪的幽灵。 四目相对,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谁先败下阵来谁就输了。 姬玉落神经紧绷,已经做好应对他质问、甚至迎接好他出手的准备,可就在这僵滞的瞬间,对面的男人忽然笑了。 他揉着后颈转了转脖子,走过来张开手,道:“宫里委实没有家里舒坦,让人备水,我要沐浴。” 姬玉落微怔,看着他这个姿势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霍显提了提眉宇,催促道:“愣着作甚,宽衣不会?” 姬玉落犹疑一瞬,谨慎地走过去,目光从霍显那张明明暗暗的脸上落在他腰间的鞶带上,这不是他平日用的鸾带,但也用金线压了花纹,正中镶着颗水头很好的珠玉。 她盯着这鞶带,眼里不自觉露出郁色。 霍显眼里笑意更甚,在姬玉落要抬指的瞬间,先一步捏住她的手,低头看她,道:“夫人不会啊,无妨,我教你啊。” 姬玉落抬眸,苦闷道:“夫君这鞶带委实有些难解,我去叫丫鬟来。” 她两边唇角又弯出了一抹温温浅浅的弧度,霍显盯了一眼,也勾唇说:“以后日子还长呢,总不能回回喊人来,这事简单,只要夫人肯学。” 霍显拉着她的手摸到自己腰间,手把手教的同时,摸了摸她掌心和指腹的地方。 没有习武之人易生的茧子,柔软平滑,和一般女子无异。 霍显眼眸微落,但这也未必就能说明什么,她兴许只是不用刀剑那样的重型兵器罢了。 霍显视线下移,落在女子那双银白的绣鞋上。 练习轻功之人,常年需要足尖发力,脚趾,尤其是拇指指腹是一定会生茧的。 鞶带落地,衣袍也松开了,露出里头白色的单衣。 这时丫鬟也放好了水,霍显正要开口时,红霜端着碗黑漆漆的汤药叩门而进,她道:“小姐,您风寒未愈,该喝药了。” 姬玉落与红霜对视一眼,随即捂唇咳嗽两声,往后退了一步道:“夫君先行沐浴吧,我身子抱恙,今夜睡在外间榻上,以免过了病气给夫君。” 霍显提眼看她:“风寒?” 姬玉落颔首,道:“许是适才进宫回府的路上吹了风,有些头晕胸闷,所以——” “无妨。”霍显表情诚恳,“为人夫君,又怎能因夫人患了个小小的风寒便分榻而眠,夫人当心歇下。” 他说罢,从红霜手里接过药,看着姬玉落喝下才去湢室用水。 眼看门帘落下,红霜才着急忙慌上前,压低嗓音道:“小姐,他这是想做什么?” 姬玉落眉头紧锁,只觉得喉头发苦。 见她不言,红霜比她着急,“小姐,趁还来得及,咱们走吧!” 真出个好歹,她只能提头去见主上了! 姬玉落却是轻飘飘看她一眼,又望向窗外,“你觉得现在走得了吗?” 红霜毛发都要炸起来了,“那——” 姬玉落将她往下拉了拉,示意红霜靠过来,凑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红霜面色平缓了些,匆匆就走了。 炭火烧着,可寒风还在往里吹,将热乎气都吹没了。 姬玉落听着湢室的潺潺水声,深呼吸,又缓缓吐气,平复了心绪,踩着地上那碍人眼的鞶带踱步到窗前,阖上窗时,湢室里的动静也轻了。 “哗啦”一声,门帘被挑开。 姬玉落回头看时,霍显已经踩着一地水渍出来了。 他着一身单薄的紫色长衫,松松垮垮的,没有往日锦衣佩刀时看起来那样锋利,更像是个风月里的贵公子。 姬玉落想,坊间传闻霍显爱美人,想必他夜里迈进西院时,就是这样一副模样。 霍显先是瞥向榻边,见没人才把视线转了过来,像是才看到窗边的她,很好心地问:“站在窗边不冷吗?” 他拿帕子擦了擦手,径直走向床榻坐下,拍了拍一旁空着的位置,说:“过来。”
第27章 床璧上的夜明珠在这时恰到好处的发挥了作用,冷白的光影落在男人一半侧脸上,简直是给这张精致到凌厉的眉眼镀上一层诱人的清辉。 让他看起来不似往日那样锋利得让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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