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他出入宫中根本不必经由宫门,完全来去自如,而这条宫道不知已经多少年了! 三年多的时间仍然不足以让赵庸完全信任他,他一直知道,赵庸用他的同时,也无时不刻在试探他、防备他,因此霍显也不奢望他能事事都交代自己,在宫里布了诸多眼线,就为盯紧他,却也万没料到,唯一的疏漏在他的值房。 这事儿需要再探。 霍显的视线重新落回姬玉落脸上,“最后一个问题。” 姬玉落也看向他,下颔微抬道:“什么?” 他的目光黏得很紧,其中的探究意味太强烈,会让人忍不住想避开这双眼睛,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话音落地的刹那间,姬玉落的神情蓦地就变了。 四目相对,她思绪不知绕了多少个千回百转,最后轻扯了下唇角,道:“霍大人的问题太多了,你答我一问,我也答了你,便算扯平了。” 她说罢便要起身,岂料霍显把腿往前一伸,他长手长腿的,竟将她禁锢在这一寸之地。他从容地往近了靠,说:“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你在我的地盘,跟我要什么公平?”
第42章 “刀俎?”姬玉落笑了一下,几缕细发浸湿贴在脸颊,艳红的花瓣堆积在她锁骨周围,浓淡相融,氤氲着别致的蛊惑,她要笑不笑道:“误入狼窝的贼也是贼,今夜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分什么刀俎鱼肉?何况霍大人,应该比我惜命。” 姬玉落说罢停了一下,而后竟高声喊起来:“来人——来人——” 姬玉落被发现了,顶多打一架就跑,远离京中,可霍显到底不同于她,这点反而被她拿捏住了,是以他猛地伸手去捂姬玉落的唇,而就在他松开桎梏的那一瞬,姬玉落趁机出手,霍显被挡了一下,只听“啪”一声,水面扬起的水花如雾迷眼。 霍显偏了偏头,只听着水声辨别她的方向,一掌推出,姬玉落那里便迅速侧了身,以手作刀朝他劈去,水面上的手如影相追,将水浪掀起一阵又一阵,最后姬玉落蓦然起身,一脚正正踹在霍显胸口,眼看他没入水中,却还伸手拽住她的裙摆,姬玉落不防,倏地跌落。 两人双双呛了几口水,都没讨着好。 然而霍显更不好些。 姬玉落跌进水里时用手撑了一下霍显,听他一声闷哼,姬玉落并不在意地就要撑力起身,然而掌下原本柔软的触感变…… 有那么漫长的一息,水面仿佛静止一般,连水波都平静不动。而后倏然“哗啦”一声,两个人纷纷浮出水面,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姬玉落将那只手背在身后,“你——” 她的神情几经多变,看着霍显,而霍显沉着脸,偏过去重重吐息,回过头来时脸上便看不出什么别的神色了,对上她这颇为古怪的眼神,淡淡道:“怎么,没摸够?” 姬玉落唇瓣动了动,却是没说什么,见他也没有再动手的意思,她本就是为了挣脱桎梏,于是很快起身攥了块帨巾,拿了干净的衣裳便走出湢室,去到屏风后将湿漉漉的舞裙换下。 毕竟是客房,屋里没有置备女子的衣饰,只有一身就寝用的白色单衣,衣裳还不是很合身,松松垮垮的,裤腿长了一截,让她踩在脚下。 换了衣裳后,她倏地一顿,垂头看向空荡荡的指间,皱眉翻起了地上的舞裙。 正此时,一道黑影压了下来,“找什么,这个吗?” 霍显同样换了身白色单衣,只是那衣裳穿在他身上,要比穿在她身上合身多了。 他就倚在床柱边,手里把玩的正是姬玉落那枚青玉银戒,浑然是漫不经心的模样。 姬玉落神色一凛,就要来拿,霍显蓦地将其攥在手心,抱臂道:“回答我的问题。” 姬玉落淡漠地望着他,似是权衡许久,才朝他伸出手:“姬玉落。” 霍显挑了下眉,尾音悠长道:“哦——珠落玉盘的那个玉落?” 姬玉落不言,就是默认的意思。 然霍显却是伸手与她握了一下,然握手后他转身便上了榻,说:“改日你带我去那密道的出口,我再把戒指还给你,连带你落在我这儿的那支簪子,一并还给你——别动手,为了个戒指不至于。” “……” 姬玉落盯着他,霍显却已枕臂躺下,闭了眼。她没什么表情地在榻前站了一会儿,最后踹了踹那床沿,便径直走向中央的桌椅,坐了下来。 床榻“吱呀”地晃了两下,霍显闭着眼弯了弯唇,而后抬起手臂,拿出那枚银戒,唇边的弧度瞬间就隐去了。 他用指腹擦了擦上面的青玉,将那玉擦得透亮。 这枚玉打磨得很平滑,纹理戛然而止在镶嵌的银丝里。 他看了许久,像是要从中盯出个窟窿来。 当日楼盼春被烧成焦尸,手里僵抱着他的爱剑,那剑鞘上本缠着流苏,流苏下是一块青玉,远比姬玉落这枚要大,只是那流苏在大火里烧没了,青玉也不知所踪。 有可能是在火里烧得碎裂,他进东宫找过,没有。 楼盼春说,等他长大了,便把那柄剑送给他。 那块玉太重了,挂在剑鞘上不趁手,他说将其切割成两块,再稍加打磨,他们师徒二人一人一半。 霍显不是很看得上这样秀气的东西,娘们唧唧的,只有……只有东宫那位长孙殿下才喜欢佩戴这种东西。 霍显倏地攥紧银戒,紧到手背上的青筋根根跳起,他的呼吸在压抑中渐渐粗重,胸腔内仿佛被灌入江海,翻来覆去地沸腾。 为什么…… 他闭上眼,忽然就想起六年前,先帝的话。 五六年前的承和帝,也不过二十四五。 年轻的帝王站在高台之上,形单影只,面露悲怆地说:“从今以后,没有人肯信你,所有人,都会抛弃你。” 所有人,都会抛弃你。 银戒硌得掌心生疼,喉间腥甜,手腕的筋脉像是隆起一物,被刺激地开始跳动。又到月末了,霍显左手捂住右手腕,将那只不听话的蛊虫摁住,用内力压制下去。 疼是不疼了,霍显浑身却像绷住一样,忽然一声很轻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他像是才回过神来,偏头看过去。 姬玉落衣着单薄地立在窗前,推开了窗牖一角,冷风丝丝入侵,屋里的温度也冷了下来。 她乌发一半还是湿的,贴在衣上,而衣裳也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裤腿长出一截,被她踩在脚下,她就这样仰头往窗外看,露出一段皓白的脖颈和侧脸,眉间似轻轻压着,像一片化不开的雪。 仿佛是被万千孤寂笼罩一样,竟好像能让人生出共鸣和怜惜。 但很快,这怜惜就被窗边飞来的一只隼给打破了。 只听一声哨响,那张着大翅的隼便落在窗台上,姬玉落往它腿边绑了张纸条,是给红霜报平安,顺带命她将今日的布置都撤了。 她拍了拍那隼的脑袋,隼便又展翅飞远了。 “……” 霍显收回视线,适才的那点不痛快也都没了。 原来他在书房时不时听到的似鸟叫声一般的哨声,是她用来联系这只鸟的。 霍显没来由地笑了笑。 姬玉落闻声回头,蛾眉颦蹙,四目相对时,她冷冰冰一瞥,又回到凳子上端正坐着,背脊挺得很直。 夜很长,对姬玉落这样端坐一夜的人来说的确很长。 这一夜萧家都没有消停过,护兵来来回回的脚步声,铠甲与佩刀相撞的声响,整座院子都没有睡好,甚至有留宿的权贵公子被吵得不堪其扰,相约在一间打牌。 脏话荤段子不停,姬玉落学着谢宿白那样闭目养神,可许是今夜摸了不该摸的,听着隔壁间的荤话,竟是静不下心来,烦到了天亮。 姬玉落是干脆没睡,而霍显却是没有睡好。 做了半宿光怪陆离的梦,一会儿是先帝将他推入悬崖,他紧攀着石壁上的藤蔓,而楼盼春没有伸手拉他,因他脚下还吊着个赵庸,一会儿又是些别的乱七八糟,一直到后半夜,他才堪堪入眠。 此时熹微的晨光落他半边脸,他才缓缓睁眼,就与立在榻前,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的姬玉落来了个长久而沉默的对视。 好半响,他才抬手捏了捏鼻梁,嗓音带着些晨醒的喑哑,“你这是要吓死谁。” 姬玉落已然换上了晾干的舞裙,戴上了面纱,道:“天亮了,可以走了,” 霍显起了身,往窗外看。 萧家没找到人,但也不可能就这么锁着院落不放人出行,自己人还好管,可昨日萧元庭请来的都是些权贵公子,哪能由得萧家软禁? 便是一个霍显,他们也禁不起。 只得放人了。 霍显揽着姬玉落出门,引来一并要离开的几个公子艳羡的目光。 宫里的舞娘乐娘,虽也是个供人玩乐的下人,可宫里的女人,哪怕是个宫女,那也是皇帝所有,旁人想碰可得思量再三,哪像霍显,他只要打个招呼,一个宫人而已,今上大手一挥就给他了。 啧,他府里不就有两个宫里出来的乐娘么。 霍显与人寒暄着,姬玉落不得不随着宫里的队伍离开。 三四辆敞亮的马车,姬玉落与两三个舞娘一并乘了最后一辆,舞娘们头回宿在宫外,整夜惶恐,同样是没歇好,上车后便倒头补眠,倒也安静。 快到巷子口时,姬玉落看到一旁停着辆马车,南月正坐在车辕上,姬玉落四下一扫,毫不犹豫便跳了车,拉开车厢钻了进去。 霍显端坐其中,见状眼里划过一丝舒坦。 没有让他亲自去逮,是自愿上车的,昨夜她也还肯与他做戏,说明她至少目前,还没有想要一走了之的想法,省了他很多心思。 小几上放着身女子的衣裙,显然是给她的。 霍显示意她换上,道:“密道出口在什么地方?” “东直门大街的茗香阁,是一间茶楼。”她说着便要换衣裳,手在衣带上顿了顿,又去看霍显。 霍显也望向她,目光落在她胸前的衣带上,只一下,随后不紧不慢地闭上眼。 姬玉落看着男人纤长的眼睫,将上衣外的长袖披纱褪了下来,而后一顿,还是觉得很奇怪,与昨夜甚至从前的虚与委蛇不同,眼下摊开挑明了,青天'大白日坐在他跟前脱衣裳这事,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丝别扭来。 这别扭实则很不应当,因此时是事急从权,往日游走各地,比这不方便的地方多了,哪有什么可别扭的。 思及此,姬玉落暗自点点头,动作利索地换了衣裙。 密闭的车厢里尽是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那身轻纱舞裙被她随手搁在一旁,衣摆一角挨着霍显的腿,随着马车摇晃,薄纱一下一下蹭着霍显的手背,蹭得他有些痒。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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